李纯面无表情地翻着这些奏折。不出所料,其中八成都是说他不该贬谪那个给事中,毕竟对方只是履行了自己的职权。至于开洛阳宫给天兵办丽正书院修书,倒是议者寥寥。
就像是掀开了一层始终罩在眼前的薄纱,李纯忽然发现,朝中的争斗、倾轧,朝臣们口中那些义正言辞的大道理,忽然都变得清晰了。
譬如这些奏折,他们看似一片公心,既不忍那给事中一片中心被辜负,又不忍他这个皇帝的圣明被蒙蔽,所以明知道他不高兴也要谏言。但实际上呢?不过是怕开了这个先例,以后他想贬谁就贬谁,迟早贬到他们自己身上。
这朝廷纲纪,都是他们编出来束缚他的。
李纯终于意识到,自己手握的权力比他所以为的更有用。
就像是孩童拿到了一柄全天下最锋利的刀,李纯充满了好奇和跃跃欲试,迫不及待想要一试锋芒。
所以这一回宰相重臣集体请见时,他见了。
在他们迈步进入紫宸殿的瞬间,李纯的视线落在面前厚厚一摞的奏折上。
他就那么随意地从中抽出了一册,甚至都没有打开看看里面的内容是什么,只是等众人请安时,将它掷了下去,语气淡淡,“诸位先生都看看吧。”
居高临下,李纯能清晰地看到大臣们的表情,他们几乎是立刻紧张起来,开始传看那封奏折。
有好几个人脸上露出了茫然的神色,显然并没有看出这封奏折哪里有问题。但奇异的是,他们交换了几个眼神,小声议论两句之后,所有人脸上的表情都统一了,然后有人出列,郑重其事、义正言辞地针对那封奏折里可能有问题的地方辩解。
这一幕实在太滑稽了,李纯没忍住,笑了出来。
说话的大臣一顿,其他人也都愣住,看着李纯笑得前仰后合,甚至笑出了眼泪。
好半晌,李纯才收了笑,问道,“诸位先生也是为贬谪之事来的吧?人真是齐全啊。看来,贬了一个给事中,朕就变成了桀纣那样的昏君、暴君了,值得先生们这般大动干戈。”
众人一听这话,立刻呼啦啦跪了一片,“陛下这样说,臣等死无地矣!”
李纯却又忽然转了脸色,他站起身走过来,亲手挨个把人扶起,“先生们何须如此?尔等一片公忠体国之心,朕自然深知。只是那厮可恶,朕实难容他。”
这一番连消带打,把众人都给整不会了,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唯唯。
像李吉甫这样敏锐的,已经发现皇帝身上发生的变化,可是又一时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只是感觉十分不妙。
而李纯已经十分自然地说起了另一件事,“先生们来得正好,朕有一件大事,要问诸位先生的意见。”
小试牛刀的效果比自己想的更好,李纯的心情看起来很不错,他走回自己的位置上,示意宦官上来将那些奏折都拿走。
没有人再表示异议,都等着皇帝说出他的大事。
“已经八月了,今年夏税收得如何,可有奏报?”李纯问。
户部官员上前,表情凝重道,“已经陆续报上来了,情况不太好。”
李纯也不意外,大唐的税难收,也不是今年才有的事,每年都会有许多逋赋。但今年的夏税比往年都少,肯定不正常。毕竟那时候天兵抗税的消息尚未传到各处,按理说不会受影响。
其中究竟是怎么回事,或许……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同样心知肚明的李纯也开口了,“怎么会这么少?今年不曾听说有地方受灾,不该如此。”
一听这话,就有好几个人开口,替下面的人辩解。
这个说各地年景不同,那个说地方上有多困难,还有说转运不易的,说藩镇跋扈的……好像大唐的朝廷在大唐的土地上收税,比三藏法师前往天竺取经还要艰难。
李纯默默听完,才道,“这税年年都收得这般困难,总不是长久之计,不知诸位先生可有什么法子?”
那自然是没有的。
真有好办法也不会到现在还是这样。
又或者说,再好的办法,执行下去的结果也不会比现在更好了。
李纯便用一种感慨的语气说道,“先前天兵还提议过,让朕将成德租借给他们,他们会按年足额上税……”
不等他将话说完,众人已是面色大变,口中喊着“陛下不可”,已经做好了犯颜直谏的准备。
李纯笑道,“诸位先生放心,土地干系重大,每一寸都是将士们用血泪换来的,朕又岂会同意?只是感慨一句罢了,天兵的税,收起来倒是不难。”
这话实在不好听,但众人也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今天的皇帝实在是太难琢磨了,说的每一句话都让他们不知道该如何回复。虽然不知道他是受了什么刺激,当那为了避免皇帝说出“不如让天兵来帮我们收税”这种话,众人纷纷表示会督促下面的人。
李纯心道天兵真是好用,才提了个话头,他们就都老实了。
但这究竟算不上是一件多让人高兴的事。
李纯想到这里,顿时也没了戏弄朝臣兴致,淡淡地叫了起,而后不再绕弯子,直接说出了正事,“夏税已经收完也就罢了,今年的秋税该怎么收,诸位先生可有章程?”
这话一出,众人脸上的表情统一成了凝重,因为这才是真正难办的事,所以明明早该商量了,却一直没人提。
现在皇帝开了口,办不了也只能硬着头皮办了。
按照惯例,他们还是先诉了一下苦,说一下这件事究竟有多难的,这样之后再给出折中的办法,就会好接受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