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他没有自称老奴。
……
武威郡王府。
等看热闹的玩家散了,郭昕屏退仆人,亲自洗手烹茶,给雁来斟了一盏,这才道,“近来长安城的天兵,似乎多了不少。”
这一点,他的感受比其他人深得多。
因为很多玩家到长安城的第一件事,都是先来找他打卡、合影。
第二件事就是去拍皇宫,只是宫门口的守卫并没有钱十三那样的敏锐度,又不像郭昕这样对玩家颇为熟悉,所以什么都没发现。
随着第一批玩家卷出新手村,肯定会被注意到,所以郭昕开口,雁来也不意外,点头道,“是的。”
郭昕沉默片刻,追问,“这一次很多?”
“很多。”雁来点头。
郭昕不说话了。
他记得雁来曾经说过,天兵的数量多到他无法想象,只是她没法一下子全都召来而已。
但现在,距离那时已经过去了一年半。
放开了郭昕的想象力,他也想不到,雁来一次性召唤了有大唐一半人口那么多的天兵过来,但是只要有几十万天兵,就能改天换地了。
所以他也不得不问出那个问题,“雁来,你究竟想做什么?”
雁来想了想,问,“义父,你觉得现在的大唐好吗?”
郭昕一愣,摇头。
安史之乱后,大唐威命扫地,对外连藩镇都镇不住,更不用说外敌了,至于对内……不提也罢。
“那你觉得开元年间的大唐,好吗?”雁来又问。
郭昕出生在开元年间,安史之乱时,他已经二十几岁了,是经历过盛世的。所以雁来这句话,几乎是立刻就将他带回了那个梦幻般的时期。
开天盛世本就是封建时代少有的治世,更何况亲历其中的人,在经历了气候的战乱困顿之后,带着怀旧的滤镜去回忆它?
葡萄美酒,胡姬酒肆,羌笛琵琶,星桥灯火……
盛唐的月夜,长安的柳絮,曲江的花,裴旻的剑器,张旭的狂草,李白的诗。
那是浪漫的、盛大的、飘逸的、开阔的时代。
“好,怎么会不好?”郭昕眸中含泪。
到了他这样的年纪,回忆往事,尤其是已经再也无法追寻的往事,其中滋味,只有自己得知。
雁来没有让他沉浸在回忆与追念之中,而是斩钉截铁地道,“可我觉得还不够好。”
郭昕一愣。
“杜甫也只比李白小了十几岁啊。”雁来不无感慨地道,“他的人生经历却跟李白王维孟浩然完全不一样,即使是年轻的时候,他眼中的世界,也跟李白等人截然不同。”
四海升平的“开天盛世”之下,隐藏着的是政治腐败、奸佞当道,国家财政虚耗、社会矛盾加剧,均田制和府兵制彻底崩溃。
安史之乱不是突然出现的,它是由开天盛世自己酝酿而生的。
元结的《箧中集》是在公元760年编成,那时距离安史之乱才过去了五年,被他所选取的诗人也同样经历过开天盛世,却只是出身底层的士人,这本诗集中便没有任何盛唐的恢弘与豪放,写的都是人生愁苦、山河衰败,直开孟郊、贾岛之先河。
盛唐,也不过如此。
第190章 到底谁才是自己人啊?
“我想创造一个比盛唐更强盛,比三代更理想,甚至……”后面的话,雁来没有说出口,只在心中默默补上。
甚至比现实更完美的盛世。
一如她在游戏开服时的宣传视频里所说——走进历史,参与历史,创造历史!
安史之乱五十年来,所有大唐人孜孜以求的,不过是“再造盛唐”这四个字。
但雁来想要的,却是一个像杜甫那样的人,或者说尤其是杜甫那样的人,也能够找到属于自己的舞台和位置的新时代。
这很难。
可玩家不就是创造不可能的存在吗?
郭昕那点尚未完全酝酿好的伤感戛然而止。
这种话,换做任何人来说,都会显得狂妄,可是从雁来口中说出,却是如此理所当然。
因为她是真的可以“我行就我上”。
如此,郭昕原本准备好的许多话,似乎都不必说了。
雁来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并且坚定地走在路上,而且那条路还肉眼可见的光明。虽然郭昕心中的那些顾虑并不会因此就彻底消泯,可是此时提起,却又显得多余。
自古以来,变革总会面临着对一部分旧有势力的清洗。
天兵的存在,已经将变革所带来的阵痛降到了最低,比他想的更加周全,他又还有何求?
郭昕只好又给她斟了一杯茶。
他自己也饮了一杯,而后长叹道,“唉,现在的年轻人啊……”
雁来面含笑意,反问道,“义父年轻时,又是什么模样?”
郭昕微微一怔,眼中露出几分怀念,“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总喜欢标新立异,因此为俗人所轻,唯有二伯(郭子仪)最看重我,常以古语勉励曰:‘健犊须走车破辕,良马须逸鞅泛驾’,怀才抱器者,自当异于常人。”
雁来点头,“可见自古及今,年轻人都差不多。”
郭昕无奈道,“我是想说,现在的年轻人啊,比我那时厉害得多了。我已经老了,这天下,终究还是要看你们年轻人啊……”
说到最后,语气中不无失落,却又暗藏期冀。
他本该死在元和三年的龟兹城,能够活到现在,亲眼见证那个新时代的到来,已经没什么可求了。
……
“我已经老了……”
此时此刻,长安城内的一处宅邸之中,比郭昕年轻了二十来岁的李吉甫,却也发出了跟他相同的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