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他对和娘拜薛涛这个师父,多少是有点不满意的,不是说对方不好,就是忍不住挑刺。
但现在忽然觉得她很好,再好不过。
和娘才多大?
大唐社会,评价一个人的标准有两条:一是科举和仕宦,若能从进士出身而居清贵要职,便是踏上了青云之路,二是婚娶,若是能结姻高门世族,一定程度上也算改换了门庭。
而到了贞元、元和年间,这两条标准开始殊途同归。
高门更愿意将女儿嫁给新科进士,以至于出现了榜下捉婿的风俗。而士子们也会等中进士之后再考虑婚姻之事,如此才能被高门看中,从而在官场得到援引和提携。
白居易和元稹都是如此。
元稹十五岁明经及第,但直到十年后参加制举,考过书判拔萃科,改变了自己的出身,这才结姻韦氏。白居易更是直到三十六岁进入翰林院之后,才娶了弘农杨氏之女。
相较而言,柳宗元二十一岁、刘禹锡二十三岁进士及第,已经算是很早了,但也是中进士之后才成婚。
等孟郎和仑郎进士及第,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再说万一他们考不中呢?
不过这话柳宗元没说出来,不提结亲的事,他还是盼着两个大侄子前程似锦的。
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和娘的病也已经好了,柳宗元假期也即将结束,拜师的事自然就要提上日程。
所以这天下午,柳宗元就将和娘叫进了书房。
见父亲和十叔都在,而且表情都很严肃,又特意叫她到书房来说话,和娘不免有些紧张,小身板挺得直直的,眼神却有些飘,开始思考自己最近做错了什么事?
这么一想,不得了,自从认识了天兵,最近她做的事基本没几件能与“贞静柔惠”这四个字扯上关系。
好在两人只是表情严肃,并不像是在生气——要是阿爷生气了,十叔至少会给她一点提醒的。
但很快她就听到阿爷说,“和娘,过完年你就十岁了,也该找个人教导……”
和娘心头“咯噔”一声,下意识地想到,阿爷是不是要娶新妇了?
在大唐,和娘这个年纪的女孩,都已经很懂事了,知道这样其实才是正常的、应该的,甚至是必须的——柳氏的血脉总要延续,家务事总要有人操持,女眷之间的交际总要有人出面,她也确实需要母亲教导。
可是、可是……和娘抿紧了唇,将那一瞬间涌起的愤怒与反感压了下去。
她几乎是有些惊恐地意识到,自己真的已经不像从前那样“贞静柔惠”了,她好像变成了一个坏孩子。
就在这样的恍惚与恐惧之中,和娘听到阿爷的下一句话,“薛娘子,就是你薛姑母很喜欢你,想收你做弟子,你愿不愿意?”
好像溺水的人终于得救,和娘用力吸了一口气,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片刻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开口时甚至仍带着几分颤抖,“我,我愿意。”
柳宗元注意到了那一点颤抖,心头不由酸涩起来,下面的话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我来吧。”柳宗直轻声道。
柳宗元摇了摇头,吐出一口气,“我来说。”
和娘又紧张起来。
“和娘,你已经是大孩子了。”柳宗元慢慢地措辞,“跟着薛姑母——以后你得叫老师了,跟着老师要学的东西很多、很辛苦。”
“和娘不怕辛苦。”小女孩坚定地说,“我会用心学的。”
“好孩子。”柳宗元不敢看她,偏开视线,“因为要学很多东西,很辛苦,所以你、你得搬到老师家里去住,可以吗?”
和娘看出了父亲的痛苦和愧疚,因为他表现得实在太明显了。
这让她忍不住猜测,难道是新妇不喜欢我,所以要把我送走吗?
“我以后不能回家了吗?”小女孩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用带着哭腔的声音问。
“当然可以!”柳宗直抢着道,他慌慌张张地走到和娘面前,摸摸她的头,在她面前蹲了下来——以前他跟和娘说话的时候不会这样,是最近跟天兵学会的,他看着和娘的眼睛道,“其实拜了师,跟随老师学习生活是很常见的。”
说着还举了几个例子,都是最近才结识的同僚。
对于那些寒门士子来说,出门游学、拜师,是很常见的事,毕竟自家没有那么多藏书,也没有长辈教导。
虽然……他们离家的年纪也不会这么小,但和娘走得也没他们那么远。
和娘小声说,“阿爷和十叔没有。”
“是啊。你阿爷是跟着你大父学习,我是跟着你阿爷学习,所以没有拜师。”
柳宗直说到这里,心下也有些感慨,这就是世家子弟的优势,哪怕河东柳氏已经很久没有出过高官,但代代都有人出仕,家传的学问就足以教导出一位进士了。
和娘没有问为什么不是阿爷和十叔教导自己这种话,她和他们当然是不一样的,她要拜的师父是女子,要学的东西也不一样。
这件事就这样定下来了。
第二日从宫里回来,柳宗元就拎束脩,柳宗直拎行李,带着和娘去了薛涛的住处,在几位同僚的见证下,让和娘行了拜师礼。
他们这边依依不舍,百般滋味,但是这消息传出去,反倒是给不少家中有女儿的同僚提了醒。
是了,天兵如日中天,连朝政都能左右,就算他们不打算更进一步,以后的局势也跟从前大不相同了,女子自然也有机会做一番事业,对家中女儿的教导,不能再像之前那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