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也是如此。
于是等到酒过三巡,群臣献完了贺词和才艺,皇帝便命人端上用金盘盛着的角黍。
射角黍也是端午节的风俗之一,因角黍滑腻,不易射中,所以中者方能得食。虽是游戏,但也带有比试的性质,又不会显得太过正式,正适合李纯用来展示。
皇帝要展示儿子,群臣自然都很捧场,很快就让出了地方。
结果第一个被点名的皇长子李宁,站起身后却是对着李纯一拱手,惭愧道,“儿臣适有幽忧之病,恐无力引弓。”
一句话引得满堂哄然。
李纯更是大怒,既然是宫中游戏,用的弓自然都是特制的,连力气最小的宫人都能拉开,李宁一个十八岁的少年郎君,怎么可能开不了?
他正要开口呵斥,就见周围的臣子脸上表情古怪,不由一顿。
李纯虽然跟他的祖父德宗一样重视文教,也愿意优待文学之士,但本人的文学修养只能说是一般,对这种典故自然不如大臣们熟悉。
又将李宁那句话琢磨了一遍,他才琢磨出来,重点不在后半句,而在前半句。
幽忧之病,听起来像是一个托辞,事实上也是。传说当年尧舜皆曾经打算以天下让与子州支父,他的回答就是:“我适有幽忧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
所以李宁说的根本不是开弓,他是在辞让储君之位。
如果说李纯之前只是因为孩子顶撞自己,在这么多臣子面前不给面子而生气,那现在就是气得几乎要发抖了。
不、不是几乎……他的身体是真的在发抖,眼前也一阵阵晕眩。
察觉到这一点,李纯心头一慌,下意识地伸出手,本是想找一个能扶着的地方,结果却是拽到了桌布,直接将几案上的碗碟一起扯落了。
这时俱文珍和仇士良也都赶过来,一左一右地扶住了他。
旁边有人扶持,李纯不用勉强保持站立,终于稍稍缓过来了一些。
他第一时间抬眼去看周围的人,好在这些都是他的嫔妃、臣子和儿女,以为他是盛怒之中掀了桌子,因此都不敢抬头看,一个个低眉敛目,应该没察觉异常。
至于罪魁祸首李宁,早就在摔东西的声音发出时跪下了。
李纯松了一口气,索性接着表演暴怒。
“逆子!”他抬手指着李宁,本来只是演,可是那句话脱口而出时,李纯才意识到自己也是真的怒,“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这个皇位,他坐得那么不容易,不也还在想办法坚持吗?
这是大唐的江山,是李家的基业!李宁凭什么能这么大方地拱手让出?
他以为他是谁?!
他——
一时情绪上头,眼前又开始发黑,身体微微摇晃。
“陛下息怒!”一旁的仇士良连忙开口安抚,同时微微侧过身,借着衣袖遮掩,往皇帝手里塞了一样东西。
他本来不想做得这么明显的,但皇帝看起来真的要气晕过去了。
李纯摸出那是装着金丹的瓶子,连忙佯装咳嗽,借着仇士良的遮掩,服了一颗。
仇士良又端来茶水给他顺气,李纯也喝了。
金丹下肚,也不知道是见效真这快,还是他心里有了底,李纯的情绪反而瞬间冷静了下来。
是啊,儿子当然也是靠不住的。所有人都靠不住,这他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真为这逆子气坏了自己的身体,得利的只会是别人。
只是虽然这么开解自己,可是李纯看着跪在地上的李宁,还是忍不住恨极,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朕再给你一次机会,去射角黍。”
“是。”李宁这回没有再顶撞,而是乖乖起身。
他走过去,拿起那柄缠绕着彩带的小弓,走到线外,对着盛了角黍的金盘,张弓搭箭。
箭支没有射偏,也没有中途掉落,顺利射到了角黍上,只是立刻滑开了。
这时李纯已经能靠自己站稳了,俱文珍和仇士良被他推开,也不敢叫其他人上来,便亲自动手收拾残局。
李纯则是站在原地,目光幽深莫测地看着自己的长子,好像今天才终于认识他。
如果刚才李宁坚持不射,那或许真的是因为有骨气;如果他故意将箭射落,那可能是因为性情怯懦;如果他真的射中了角黍,那说明对自己这个父皇还有畏惧。
但偏偏都没有。
这个他从没有正眼看过的儿子,原来长这么大了,已经是个英姿勃勃的、身量比他还高的青年了。
这一瞬间,李纯仿佛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
这不是说李宁长得像李纯,而是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看着渐渐长成的儿子时,心里产生的感觉,或许也跟当年父亲看他时一样。
那李宁呢?
他此刻看待自己,是否也一如自己当初看待父亲?
一个随时都可能因风疾而死去的……废物。
坐在皇位上都是玷污了那个位置。
这样的揣测,从李纯第一次发病时就根植在他心中,在这段漫长而又煎熬的时间里酝酿发酵,几乎已经要变成他的心魔。
他不能不怀疑。
因为他自己就是这样的人,所以不信别人会不是。
只是心中越是做如此想,面上反而半点都不敢露出来,李纯上前一步,笑道,“这不是很好吗?再射一箭。”
李宁略略迟疑,但旁边的小内侍已经捧上来新的箭矢。
于是他又射一箭,还是只擦到表面就滑开了。
李纯摆手道,“去吧,以后还需勤加习练。”
“儿臣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