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进入熟悉的寝殿,被放回了宽大的床榻上,李纯才终于脱离了那种不自在的感觉,放松下来。
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举动,多么像是……落荒而逃。
他竟然在自己的嫔妃、子女面前落荒而逃了!
这个荒诞的念头攫住了李纯,让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早就已经变得跟之前截然不同。
他本来还想要一面镜子,看看此刻的模样,现在也不敢了。
万一……真的很难看呢?
李纯本以为,自己已经接受了一切。
就连前几天,雁来特意跑到他面前,炫耀她已经被群臣推上了“天策上将”的位置,李纯也忍了下来。
不然又能怎么样呢?
即便是曾经开创了开天盛世的玄宗皇帝,经了一遭安史之乱,当长安克复、二帝还京时,他身为上皇,也只能走偏门先行,将正门留给身为儿子的皇帝。
权力从来都是如此赤裸的存在。
如果要问李纯的本心,他当然是不高兴的。
他本以为雁来是要以臣子的身份篡夺权柄,如当年武后故事。
那么不管之后如何粉饰,也不管她怎样收买人心,谋朝篡位就是谋朝篡位,青史之上、后人眼中,她李雁来也不过是又一个王莽。
而这种通过不正当的手段夺取的权柄,注定不可能长久。
他等着看她的下场。
可是天策上将——朝堂众臣、皇室宗亲、各家勋贵既然将这个本来独属于太宗的名号加诸于她,就绝无可能再让她成为所谓的乱臣贼子。
所以不是篡夺权柄,而是要以李唐宗亲、德宗血脉的身份,让她承继大统!
这跟李纯想的完全是两回事。
如果她以李唐传人的身份,名正言顺登基称帝,那他又算什么?
一个用来走完流程,之后就可以彻底抛开的太上皇?
大唐至今传承十二代帝王,就有五位做过太上皇,高祖、则天、睿宗、玄宗、顺宗,无一例外都是郁郁而终。
那还是父子、母子相继,雁来却只是生拉硬拽的李唐宗室。
成为太上皇,在李纯看来,恐怕还不如直接死了。
尤其,他在成为太上皇之前,还要以帝王之尊,成为她登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的最后一块踏脚石!
可就算有这么多的不甘心、不愿意,又能如何呢?
他现在什么都做不了。
不,或许他还有最后一件事可以做。
那就是直接去死,不让自己成为那块垫在她脚下的石头,打破她那个完美无缺的计划。
只要一死……!
但真的到了那一刻,李纯发现,死原来也并非易事。
其实他现在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早就应该死了。可他却还是活着,就算这一年经受了无数的痛苦与折磨,也仍旧活下来了。
他一直告诉自己,他是要活着看她的下场,直到撕开了这层美好的伪装,他才发现自己只不过是怕死。
哪怕活着是屈辱的、艰难的、痛苦的、苟延残喘的。
哪怕他根本就不想活!
可是也不敢死。
所以他干脆躲在蓬莱殿里,躲在这个房间,躲进一片阴暗,让自己始终处在一种混混沌沌的状态之中,不问、不想,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下去。
但她偏偏要将他从这阴暗之中推出去,展览给所有人看!
今日是嫔妃和子女,明日是不是朝中众臣,然后是皇亲国戚、黎民百姓……他会在所有曾经仰望他、依赖他、敬慕他的人眼中,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那样活着……也许比死还可怕。
李纯忽然下定了决心。
……
小宦官羡慕地听着前院传来的音乐声和笑闹声。
今夜宫中设宴,不当值的人都能去凑个趣,最差也能混个肚儿圆,运气好还能得些赏赐。
偏偏今日是他值夜。
陛下中午被三位皇子推着出了一趟门,回来就不舒服,晚饭都没有吃,宴席自然更没法参加了。
请了太医来看,也说不出什么,只是开了安神的药。
虽说喝了药,人就睡了,可是总也要有人留下来照看,自然只能苦了他。
好在陛下心情不好,不喜欢人待在殿内,只需在外面守着便是。不用被那双阴恻恻的眼睛看着,还能偷偷懒,小宦官觉得自己应该知足。
不知道宴席有没有剩菜,若有,等会儿其他人回来,换了班,他也能饱饱口福。
听说这回宴席上有天兵们从海里带回来的各种珍味,都是之前没吃过的。
小宦官想着想着,就入了神。
等他陡然惊醒时,已经不知过去了多久,灯花烧结成一团,火苗也随之暗淡下去。
他连忙拿起剪刀,剪掉了灯花,又将灯芯抽出来一些,让火焰燃得更大。然后端着灯,轻手轻脚地走进了后面的寝殿。
殿内安安静静,床上的人也好好的,只是背对着他,看不见是醒着还是睡着。
小宦官不敢打扰,又放轻了动作,打算退回去。
但才退了一半,他心头忽然一惊。
床上的人怎会背对着他?!
陛下瘫痪在床有一年了,好不容易恢复一些,也只脖颈能够扭动,又怎么能自个儿翻身?
小宦官连忙快走几步,过去查看。
到了近前,才发现人不单是背对着外面,还将整张脸都埋进了枕头里,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正当小宦官惊疑不定时,床上的人忽然轻轻挣扎了起来。
大抵因为身体都不听使唤,所以动得也不明显,若不是发出了闷哼声,小宦官都未必会注意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