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纯艰难地扭过头,视线在人群中逡巡着,竭力忽略所有人落在自己身上的、饱含着种种意味的视线,寻找那个小宦官。
最后,他看到了他。
小宦官躲在人群背后,正在瑟瑟发抖,一对上他的视线,就吓得脸色苍白,慌不迭地低下头去。
李纯似乎从这样的“对峙”之中得到了某种满足,他用有些充血的眼睛瞪着他,口中喊道,“李、宁!”
“儿子在。”李宁连忙走到人群最前方。
李纯咬牙切齿地道,“杀了、他!”
李宁一怔。
满殿的人都一怔。
李纯知道自己是在说小宦官,其他人可不知道。
她们还以为这句“杀了他”针对的是李宁。
天子金口玉言,是真的可以一言而杀人的,哪怕那个人是他的长子。
所以他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是如此令人惊悸、胆战。
皇帝可以一句话杀了李宁,自然也能一句话杀了她们。要知道,这一年来,她们所有人,在他面前的表现,可都不那么恭敬。
但一时半会儿,她们又不知道该如何反驳或拒绝,只是也没人应承,全都保持着一种诡异的沉默。
……
只有小宦官知道,皇帝要杀的人是自己。
他吓得脸色惨白、身体觳觫,但大脑却疯狂运转起来。
这会儿皇帝是气糊涂了,话说得不清楚,将其他人也吓住了,但等他们反应过来要杀的是他,绝不会有人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宦官而违逆皇帝。
到时候就是他的死期。
皇帝想死,可是小宦官不想,而人在求生的时候,总是会迸发出超越平常的、连自己都预料不到的能力。
此刻,小宦官脑海中便有灵光一闪,突然抓住了一个念头。
糊涂……对了,就是这个!
“陛下失心疯了!”小宦官噗通一声跪到地上,几乎是竭尽全力地大声喊道,“奴婢方才进殿查看时,见陛下将脸埋在枕头里,险些窒息而亡,可不是病糊涂了,失心疯了?”
皇帝其实只是气糊涂了,也可能是太长时间没有说话,语言有些退化。
但是小宦官知道,自己必须要趁着所有人都误会皇帝要杀儿子的时候,将这个“病糊涂了”的名头按在皇帝身上。
既然病糊涂了,皇帝再说出别的话,也不算数了。
但是究竟有没有用,小宦官也不确定。
他浑身颤抖得厉害,见众人听到自己的话,也没什么反应,反倒是李纯瞪大眼睛,就要开口,急得又喊了一声,“陛下方才还让奴婢杀了他!奴婢吓坏了,生怕出事,这才慌忙去寻主子们。”
这番话又让众人怔了怔。
不过这回总算有人反应过来了,是李宥,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说,“看来阿爷是真的病糊涂了,我就说嘛,好端端的,阿爷怎么会突然要杀大兄,定是以为自己在审案或是打仗呢!”
他是真心实意地这么认为,所以话也说得响亮。
他还喊太医呢,“你们方才是不是没瞧清楚?快再给阿爷瞧瞧,这可不是小事。”
其他人心没他那么大,但是听到了这么多的秘辛,皇帝若是不糊涂,接下来就该她们人人自危了。因此纷纷开口附和,或是关心皇帝的身体,或是催促太医好生用心。
几位太医的脸已经快皱成了苦瓜。
单纯从医者的角度,他们能给出的诊断结果就是“没有大碍”。
但现在,他们显然已经不能做单纯的医者了——听到了皇帝的秘辛都不算什么,关键皇帝这又是自己寻死,又是让人杀了他的,这回是没成功,但万一下回成功了呢?
到时候抢救不回来,倒霉的还是他们。
不如趁此机会,先拿一张免死金牌。
皇帝既然病糊涂了,那肯定就不是有意寻死,而是像三皇子说的那样,是以为自己在审案或是打仗呢。如此,就算将来皇帝有个万一,那当然也只能是意外,绝不是自尽。
意外嘛,谁都不想的,但这世上每天都有无数意外发生,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几位太医扯起了长篇大论的医理,最终得出结论,以皇帝的病情来看,脑子糊涂也是有可能的。
李纯终于从对小宦官的愤怒之中清醒了过来。
他突然再次感觉到了一种密不透风的窒息感——在场这些人,明明应该在他面前战战兢兢、毕恭毕敬,但现在却要联合起来,给他安上一个莫须有的病症。
这一幕是如此熟悉,就像他刚刚中风的那天,听到贵妃、朝臣和宗室当着他的面商议要将国事托付给雁来。
凉意逐渐爬上了李纯的脊背。
这一计要比之前更狠毒十倍。
之前是阳谋,毕竟皇帝中风,无论他是否还能表达自己的意志,都必定需要一个执行人。
这一次,却是纯粹的阴谋。一旦坐实了这种罪名,那他之后就算自尽成功,也不可能再对雁来的名誉造成半点影响。
李纯陡然意识到,眼下、此刻,或许就是他唯一能够表达自身意愿的机会。
虽然这个场合并不合适,但现在不说,以后就不会有人听、有人信了。说了,这些话说不定某一天就会流传出去,毕竟这世上从来没有绝对的秘密,何况在场还有那么多人。
“我——”他张开了口。
“不!”一声比他更洪亮、更凄厉的哭喊几乎是同时响起,完全盖过了他的声音。
李纯将视线移过去。
是自己的长子李宁,他不知何时已经跪在了床边,哭得情真意切,“我不信阿爷会这么糊涂,阿爷你看看儿子,若是能让阿爷的病好起来,儿子死不足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