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花不事君(23)+番外
宗子期比我不忠不仁,却比我英勇,比我任性。
只是,他的好意,我不能领受了。
「皇上误会了,将军是听闻我这妖后未死,特来勤王。」我克制着内心的汹涌,缓慢地抽出发髻间的簪子,「求皇上了了将军的心愿,将我的尸首,归还给将军吧。」
我看着霍江沉,我能感受到,他和我一样克制,甚至他要更痛苦,更压抑。
他死死按着我紧握簪子的右手:「皇后,就没什么想和朕说的么?」
我点点头:「卫公子是有才学有大义之人,可堪重用,虽和刘承谋……」
「不是这些。」他打断我。
「西北收复不久,形势复杂,唯有宗将军可以戍守……」
「也不是这些。」
我笑笑:「那没有了。」
「皇后……」
我抽出右手,将簪子对准颈脖:「确实还有一句。」
他眼中迸射出了光彩,与此同时,我喉间迸射出了鲜血。
「如今皇上,有将本宫寝皮食肉的本事了,本宫,甘之如饴……」
他接住我飘飘摇摇的身子,发出一声沉痛而绵长的低吟。
有人功成,有人才能身退。生命开始消散的时候,我想到我爹临了前对我说的,儿啊,这些年我和你说的话,切记,切记。我很想再给他洒上一杯酒,告诉他我都记着,也都做到了。
其实我最后有点想问问霍江沉,这些年,我们之间到底有几分讳莫如深中的默契,我做的一切,有多少他看进了眼里。抑或是,他真的对我只有怨恨,只有敌意,只有无法共生共存的矛盾,如今看到害死他全家的刽子手被反噬,他得意又痛快。
罢了,反正我没有问,人总得留点遗憾有点困惑,才死得更像个人不是么?
我最后好像听到了霍江沉的长啸,又好像听到了喧天的战鼓,好像感受到了紧紧抱住我颤动的身躯,又好像感受到了过往纵横沙场的岁月。
那些人,那些事,最后在鼙声中,俱化作扬天的风沙,慢慢迷蒙住我的眼。
归去的路上,我好像听见霍江沉在呼唤我。
他一声比一声嘶哑,也一声比一声铭心。
最后一句是:「皇后好狠的心,连朕仅存的余生挚爱,也要带走。」
我想摸摸他的小脑袋,告诉他小皇帝长大了,但这次我伸出手,却什么也没有够着。
倘有来生,愿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吧。
第13章 番外一 何用孤高比云月
我曾以为,将军是天上月一样的人。
不缁而孤高。
权势是巨浪,是狂沙,是风暴,杀人也诱人。可这些玩意儿再汹涌再滔天,也只是凡间的事物,触碰不到天上的明月,更沾染不到它的皎洁。
将军的女儿红藏了十年,初埋进黄沙的那一年,京城有喜事,军营里也有。西北的大将军秋忌,将独女嫁进了睿王府,连带着那件传说中重如泰山的嫁妆。
我那年十岁,铺了十里红妆的新娘子,是把我从死人堆里背回来的女将军,秋家小姐秋舆。那日她红色的唇艳丽得仿佛血染一般,像迟暮的晚霞,像城楼的旗帜,像将军那些酒坛上缠着的红绸。
而那日将军喝成了一摊烂泥,化在黄色的沙石上,期期艾艾地念叨着,怨愤着,麻木地将酒一坛一坛地灌进去,仿佛肚量没有底。后来他实在喝不动了,就把散发着醇香的佳酿浇洒进漫天黄沙,仿佛这样,就能把他舍不得的什么,埋藏进这片土地。
我扶他回去的时候,他比泥还重,也比泥还烂。原来秋舆的唇,还像他眦裂的眼角,都是不甘的血色。
那时的我太小了,小到我得拖着他,都很难将他移动分毫。最后我累了,我瘫坐下来,问他什么缘故,也值得喝成这样。
将军不答我。
我又问他,人们说的那价值连城的嫁妆是什么,我以前竟不知道军营里有那样的宝贝。
将军说,是三十万西北军的兵符。
哦,这下我懂了,原来将军是为了兵符,才喝得这样醉,这样不成体统。
那时候我是在军营里学习医术的孤女,是被遗忘的晚沙村的村民,我的嫁妆自然不会如此丰盛,也自然不值得让人开上陈年女儿红只为买一夜宿醉。
很多年后,荀泱带着十二箱嫁妆来到西北,我看着那几个秋舆精心挑选的夜光杯,只觉得它那么昂贵,有那么廉价,廉价到它配不上装乘将军那年的女儿红,不配用它喝到烂醉。
我记得这样深,是因为那一年真的太特殊了。
小姐出嫁后,京城很快发生了变故,老皇帝宾天,睿王登基,秋舆成了大权在握的穆州皇后。
那一年,粮草和军饷被运来了西北,老军医不用再借口我还要长身体,把仅有的羊奶让给我充饥。将士们也不用三个人盖两条被褥,破了的棉衣缝缝补补过第六个冬天。
那一年,将军埋了十八坛新酒,与此同时,他也拿起图纸,穿上盔甲,准备起对西北六城的征途。
也是那一年,我以为将军心中的明月,是一统西北军的权势。
后来我才知道,将军心中的明月,从来都不是我以为的那些。
只不过明月皎皎,却在那一年京城的杀伐中染了血,在西北的黄沙里蒙了尘。
我第一次听到将军表达对权势的神往,距离那一年,又过了十载。
他带着兵马,匆匆从西北赶往京城,又从京城灰溜溜地回来。
他挖出了十年久藏的女儿红,一如秋舆成亲的那日,他坐在漫天黄沙中,喝得身子越来越软越来越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