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雁(133)
很快,背后响起他低沉的嗓音。
“今观容娘所撰《狐姬夜游》,笔走云霓,墨生烟霞,但见丹青化真,衣带生香,恍若狐姬立于山谷,秋波流转处,满纸烟云俱活矣。容娘之行文气韵,余自愧不如……”
顾雁倏尔睁开眼。
嗯?他在念为狐姬戏文写的评议?
他还真写了?
不是为了骗她回梁城而随口诳她的?
卫柏继续轻声念道:“再读《狐姬送婴》,此篇最动人处,在于情之一字。狐姬之哀,父母之思,暗系于字隙之间。复读三遍,才发觉墨迹一处浅浅晕染,似是泪痕。容娘撰写此篇时,孤身离乡,定然以文寄情,忧思于心。”
顾雁的心重重一跳,眼眶忽然湿润。
虽然时隔五年,她仍然记得。自己蜷在东文书肆那间小仓房里,就着忽明忽暗的油灯,将憋闷心底无处抒发的思念,写在薄薄的纸上。
那时她孤身一人,如行幽暗夜路,不知前方终点,不知何时等来亮光。于是她写下《狐姬夜游》和《狐姬送婴》。她想,万一找不到亲人,至少戏文里的孩子能与至亲团聚。
写着写着,眼泪滚落,“啪嗒”滴在纸上。还好只湿了一个字的一角。干透之后,只微微染开,很不明显。
卫贼竟看出来了?
顾雁悄然揪住榻枕,咬住唇瓣。
他的声音停顿下来。
怎不继续念了?顾雁悄悄竖起耳朵。但她记得自己正在恼他,决计不要转头去看他一眼。于是她仍硬撑着不动。
幸好,背后很快又响起他的声音。
“每观此处泪痕,余心甚悔。何故当年草草一阅,不曾察觉?今朝意欲弥补,却为时晚矣。去岁梁水岸边一别,容娘杳无音信。某只得再读其文,犹见其人。午夜梦回,反复吟读,戏文皆烂熟于心。然,容娘何在?”
原来,这些评议是她离开后的第二年所写。
原来,他在懊悔当年看得太草率,不曾察觉她的心绪,现在想弥补也晚了。
原来,他把这些戏文看得都能背了,却还在苦苦寻觅容娘……
顾雁的心抑不住地胀鼓起来。
从这些文字里,她仿佛窥见这五年,他生活的点滴一隅。
他,这般想她吗……
“昨日令严义品读戏文。这厮看文如牛嚼牡丹,看三句便要问余释疑,也罢。再给陶羽看,这厮从不读志怪杂文,不识趣味,罢了……”
听卫柏念到这里,顾雁忍不住噗嗤一笑,肩膀也随之一抖。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她连忙恢复正色,继续一动不动。
片刻,他的声音继续响起:“今日文会将狐姬读与诸生,聊之甚欢,吾心甚慰。然,入夜难眠,甚思容娘。”
她的心又重重一跳。
他竟然如此直白地,写下思念。
心腔忽然徐徐吹进一阵风,将硬如顽石的心脏最深处,积压成金铁的恼恨,缓缓吹作风沙。她感觉,似乎有新的血肉在生长。
读到这,卫柏的声音又停了下来。
顾雁等了半晌,仍不见继
续,不禁心下疑惑。又等许久,她终于忍不住,转头看他。只见卫柏坐在榻上,手边放着一个木匣,里面是厚厚一叠纸,写满密密麻麻的字迹。
他垂着眼睫,看着手中那张纸,怅然道:“我的笔,总写不出最想说的话。”
“那你最想说什么?”顾雁问。
卫柏瞳眸一颤。他抬眸见她回头了,瞳仁里倏尔迸出璀璨亮光。他抿了抿唇,似在思量该如何回答。顾雁屏息等待着。
这时,忽听腹中传来咕咕声响。她转过身,缓缓撑起身子坐起来:“算了,我先吃饭。”
见她起身缓慢,又揉着后腰,卫柏面露惭愧,将她一把抱起,转身便往外走。
“喂!”她一惊,连忙抓紧他衣襟,“每次都突然抱我。下次能不能提前知会一声!”
刚刚对他心软了些,他又惹她生气。
这狗贼,心软不了一点。
卫柏却弯了眼,温柔看她:“阿雁下次也肯让我抱了。”
顾雁霎时涨红脸。怎么须臾就被他抓住机会占便宜!
她偏头不看他:“不是这意思。”
“不是就不是,阿雁理我就好。”卫柏勾着唇角,把她放在摆满饭菜的案后。然而一放下她,他竟又坐在旁边,凑近咬了一口她的耳垂。
顾雁转头瞪他,却见他诚挚望来,认真说道:“阿雁浑身都香,忍不住想咬。”
“你……”顾雁闭眸捏手,深吸一口气,“还请殿下忍忍。”
“那,”卫柏想了想,却道,“阿雁唤我卫郎,我便尽量忍住。”
得寸进尺了他还!
然而一听到卫郎两字,顾雁眼前便浮现出上午一幕幕画面,顿觉无比羞耻。她更恼了:“不想与你说话。”
卫柏沮丧叹气。但他很快又打起精神,掀开衣襟露出肩头:“阿雁看,你咬的牙印落了疤还在。”
顾雁收起恼意,抬眸一瞥,见他肩头小小一圈深色痕迹,果然留了下来。然而经他掀开衣襟,他锁骨线条毕露,胸腹若隐若现,坚实的线条在深处半遮半掩。她忍不住往里瞧了好几眼。
卫柏微微靠近,在她耳旁说道:“我知道阿雁想看。”
啊啊啊啊!他在说什么虎狼之语啊!
顾雁浑身一震,又要瞪他。卫柏却温声道:“我很欢喜,阿雁喜欢看我,直面欲望又不可耻。在我面前,不必遮掩。”
顾雁身子一僵,幽幽瞥了他一眼,红着脸端起碗筷,大口吃饭。
那碗鱼汤拌饭有些凉了,但不愧是江远楼的厨子,一点腥味都没有,还是很好吃。鱼肉的鲜美充盈舌尖,还没有一根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