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雁(145)
可她现在又算什么,凭什么进颖王府探望……从头到尾,她与他,莫名其妙相识,不明不白相处,纠缠着折磨着,直至现在,两不相干。
几度忐忑,几度犹豫,又几度退缩后,她愈发难以安眠。今日她本出门采买,可走出小巷时,听到有人说:“颖王昏迷这么多天都不见好,难道治不好了?”她心脏猛然一缩。终究,鬼使神差般地,她走到了颖王府门外。
记得五年前的某一天,她就像这般,在颖王府门外徘徊。看着门口雕像般的宿卫,尽管她现在已认得这些面孔,她还是很犹豫。
算了,回去吧。
顾雁手挎竹篮,刚转身走了几步,忽听背后传来呼唤:“顾娘子?!”
她回头,见是严义骑马停在门前阶下。他翻身下马,自有宿卫上前牵马。严义大步走来,诧异打量她:“顾娘子,你怎到这儿来了?”
顾雁涨红脸,举起竹篮:“采买路过。”
严义挠头:“从竹春里去南市,不路过颖王府吧。”
顾雁脸颊一烫,本欲告辞,但终究顿住脚步,鼓起勇气问道:“严将军……”自从伐夔凯旋之后,严义就升职了,她是知道的,“我想问问,殿下……还好吗?”
严义当即肃容,叹气摇头:“殿下很不好。”
心脏狠狠一揪,顾雁红了眼圈。
“哦,”她轻声应着,“多谢严将军相告,不耽误你了,告辞。”
“等等……”严义又挠头,“这个……顾娘子……呃……”
顾雁疑惑看他。
他踌躇半晌,突然捶手:“顾娘子!你跟我进府,见殿下最后一面吧!”
“最后一面?”顾雁脑子一嗡。
卫贼到底怎么了!难道真治不好了?!
见她浑身僵住,严义慌张找补道:“好歹相识一场,对吧!请顾娘子千万莫推拒,走吧!”他躬身一让。
顾雁仿佛十魂里丢了七魄,恍然失神地应道:“好。”
重新走进颖王府,不知谁传了消息,他们才走到前院,陈翁竟亲自来迎接了。
“顾娘子……”一见面,陈翁便哽咽难言。
“陈翁辛苦,”顾雁盈盈一礼。老人本来花白的头发,已然雪白了,她的心沉到了谷底。可见陈翁忧虑至深,颖王果然不好了。
陈翁来后,严义便去典录司找陶羽了。老人在前领路,一直叹气:“顾娘子,殿下很不容易。”
“嗯,我知道。”
“唉,你不知道。”老人摇头。
一颗珠泪划过脸颊,顾雁抿唇不语。
陈翁又叹气:“殿下身边最亲的人,都故去了。”
“我知道。”
“唉,你不知道。”陈翁依然摇着头。
穿过前院重重殿阁,老人抬头看着肃穆的黑瓦屋檐,深深一叹:“那年,先王兵败于江州,全军几乎都染上了疫病,退到涧邑后再无法前行,遂就地驻扎。殿下那时也病了。二公子幸未染疫,便接管了先王的指挥之权。”
顾雁讶然,她以前从不知道这些细节。
“疫病不断传染,先王重病不起,殿下病情较轻,便在先王榻前尽孝。谁知二公子突然强行封锁染疫营区,要活活逼死父亲、兄弟和同袍。殿下带着几个亲信强闯封锁,到二公子面前论理。争执之下,二公子恼羞成怒,竟下令诛杀殿下!殿下寒心至极,拖着病体反杀了二公子,才死里逃生。”
老人寥寥数语,顾雁却听得惊心动魄。
能想象出,当年在涧邑,卫柏陷入的险境多么九死一生。兄弟阋墙,残酷至极。
“先王病势沉重,更是气得奄奄一息,就此故去。好在殿下扛了下来,逐渐好转起来。自那之后,外面便谣传殿下在涧邑弑兄逼父。但殿下为了卫氏体面,吩咐所有人,只说二公子病亡。”
顾雁垂下眼眸,心绪五味杂陈。
人们只知颖王权倾朝野,威服四州。他就算难过,最多算无病呻吟。毕竟他高高在上,比百姓的日子好到哪去了。
所以,卫柏只能把真实的自己藏在重重外壳里。偶尔真情流露,也只把自己比作枝头最后一个柿子。爱他的人,如飘零的树叶,落下的柿子,都一一离去了。
他忍着病痛,扛着刀伤,如同历经风吹雨打的柿子,看似牢挂枝头,实则岌岌可危。
“殿下夙夜忧虑,都在硬扛。”陈翁已然红了眼圈。
两人说着话,来到西园寝阁门外。陈翁停在门外,躬身一礼:“顾娘子,与殿下说说话吧。”
老人等在门外不进屋。顾雁脱履踏入门槛,她轻步进入内室,绕过屏风,一眼便瞧见躺在榻上的卫柏。
他闭着眼眸,面色苍白,静静躺在那里。
顾雁坐到榻边,眼泪像断线的珠串子一般淌下。
“就不能好好活着么……”只说了这一句,她的心就绞痛得无法呼吸。
顾雁伏到他胸口,试图去听他的心跳。还好,他的心跳得砰砰震响。
但怎就昏迷了这么多天,不醒过来呢?
她倚在他胸前,轻抚他的脸颊。
既然他昏迷不醒,她才坦然说些一直憋在心底的话。
“我好难过。”
眼泪忽如泉涌,浸湿了他的黑色里衣。
“你是卫贼,我怎么还这么难过……你好烦……总是逼我,大混蛋……你好烦,能不能醒过来……你还欺负我……简直活该……”
眼泪模糊了视野,她越发委屈,“你还总惹我心疼……让我不知道怎么办……都说好人不长命,坏人活千年……你这大恶贼,怎么不好好活着啊……怎就躺着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