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雁(6)
有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一直在旁抹泪,那是史六的弟弟,也在书肆做搬运小工。少年转头看见顾雁,愤然喊道:“我兄长不就写错几个字,你何至于状告到颖王面前,害他被打成这样!”
所有人朝顾雁望来。
顾雁平时独来独往,与众人不过点头之交。昨日她想过到底是谁,此刻恍然:“原来是他。”
有人嘟囔:“这回满意了吧,书肆被查封,大家都得走!”
少年气得要上前打她,又被旁人拉住,遂狠狠喊道:“毒妇!看我今天不打死她,为我兄长出气!”
“你兄长歹毒愚蠢,犯错牵连书肆,与我何干?”顾雁一听就火大。那少年张牙舞爪,正用力挣脱旁人。她往后一退,迅速环顾,然后回屋拎起那丛桂枝,利落掰断多余细枝,返身握着三尺长的粗枝直指少年:“来!”
从小看父兄舞枪,一些简单招式早就学会了。
“你兄长若只写几个普通错字,还不至于受此重刑。他无非觉得那样赶不走我,竟改了《涧邑行》,想让我毫无转圜余地。若非我自救,今日被笞打之人就是我!谁叫他用心歹毒,结果都报应到自己身上!”顾雁扬起桂枝,在廊柱上狠狠一抽。
桂花抖落一地,檐下漫起烟尘。
院中众人看得目瞪口呆。谁能想到,平日寡言少语,看着温婉柔弱的小娘子,竟这般性烈如虎!
少年见顾雁凶烈,脚步迟疑下来,嘴上却不服输:“归根结底,还不是你这毒妇一来书肆就抢活。不独是我兄长,他们早就都想赶你走了!”
顾雁哂然失笑:“到底是一家,这时还把过错推给别人。”
史六闷哼着,从牙缝里艰难挤出字:“我被撺掇做出蠢事……是我愚笨……你得意什么……”
顾雁冷目扫视。其余人纷纷躲开她的犀利目光,一个个看天看地,就是不敢看她。她冷笑:“堂堂七尺之身,但凡把心思多花些在抄书上,或许还能与我抄得一样好。”
众人脸色难看得像打翻的酱碟,没人再回一句嘴。
顾雁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砰”一声关上门。
少年大哭起来:“我们往后可怎么办啊……”史六烦躁闷哼:“还没死……就在哭丧……”
隔着门,声音断断续续,听不真切。
不过,这些都再与她无关了。就算书肆没被查封,她也不想再待下去了。
顾雁把枝条扔在墙边,趴到榻上。
背上明明空无一物,但每走一步,却觉无比疲累。若不是想找到母亲和兄长,谁想来梁城!接下来,又能去哪……
算了,去戏馆问问张娘子,看能不能收留她吧。
第4章
顾雁平复了心绪,又爬起身。行装不过三四套衣裳,裹住带锁的小匣,全塞在一个包袱里。她背起包袱,转身睹见桂枝。犹豫了一瞬,她拿起桂枝迈步推门。
若还有哪个不长眼的想动粗,就抽死他们。
院里,众人进进出出收拾着东西。少年人扶着史六,缓缓挪步往外走。大家见她拎着粗枝出门,都忙不迭地躲闪目光,不再看她。
顾雁走到赵管事面前,恭敬一礼:“仍要多谢赵管事,两年前留我在书肆做工,还将我荐给张娘子,让我多份进项。容娘先行告辞了 。”
“去吧。”老人疲惫扬手。
顾雁颔首转身,大步往外走去。路过那对兄弟身旁时,少年冷嗤一声,朝她翻了个白眼。顾雁亦狠狠回瞪。
少年嫌弃转头,朝兄长低声抱怨:“一个死了全家的泼皮货,嚣张什么。”
顾雁刚准备迈过门槛,脚骤然悬停半空。她猛地转身,压住微颤的声音,厉声问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少年偏过头,昂起下巴:“谁说你了,我又没指名道姓。”
顾雁紧捏枝条,深吸一口气。她抬手一挥,枝条快得只剩残影。少年只觉膝盖钻心地疼,猛然跪倒在地,也连带他兄长也差点摔倒。
“你敢打我!”少年咬牙喊道。
“我好好走道,哪知有不长眼的恶狗撞来,还拦在路上乱吠!”顾雁剜了他一眼,转身迈步。
“你个毒妇……”
少年起身欲追,却被匆忙赶来赵管事拉住。“少说两句!”老头用力一拍他的头。
“她先打我!”少年不服气,“我撧了她那根烂木头!”
赵管事用力拉住比牛劲还大的少年:“什么烂木头,那是颖王赠的桂枝!人家能得颖王赠桂,你们除了背后乱嚼,还有什么本事?”
少年怏怏垂下头,偷瞄着再看,容娘已消失不见了。
南市街道行人往来。顾雁缓缓走着,紧紧抿唇,强忍住眼眶里的酸涩。
这一路北上,混在流民队伍里时刻警惕,在脸上抹泥,身上脏得发臭时,她不曾哭过。
夜宿荒野,爬到树上缩成一团,听远处狼吠吓得睡不着时,她也没哭过。
躲了好几日寒雨又冷又饿,走得脚底起泡,溃了又好,好了又溃时,也没哭过。
她能坚持到梁城,全凭心头那个念想,找到亲人下落。是死是活,都要找到。
说她泼皮,她认了。
敢说她死了全家,抽死他!
走到临街,此时戏馆还未营业,大门紧闭。顾雁敲开门,由小厮引着来到后院。通常这时伶人们都应在后院准备,她却见所有人站在院里,围着一名中年男子说话。
“说好明日补上租金,怎能突然翻两倍!”
“也不能看戏馆红火起来,就坐地起价吧!”
中年男子满脸横肉,瞪着溜圆的眼:“你们硬拖三个月不交租金,家主已经仁至义尽!如今你们生意好起来,就不想着回报?张月你给个话,到底交不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