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雁(98)
“郡主,这些纸包还需要搬到哪里啊?”小厮问道。
“啊,劳烦搬进那间库房。”顾雁忙道,从腰间布袋里摸出一吊钱,出门递给赶车人。大叔笑呵呵地接过钱,跃上牛车,扬鞭催牛离开。
巷子里,还停着鄢和的马车。
“我去夔王府见过顾侯了,知道你在这里。”仿佛知道她心里的疑惑,鄢和走到她身边说道。
“你来夔州……不要紧吗?”顾雁咬住唇,欲言又止。
又仿佛知道她在担心,他贸然来夔州是否会牵连鄢氏,鄢和微微一笑,对她说起分别三年来的遭遇。
原来,在她离开梁城的一年后,他果然按之前设计的那般,故意落水染病。为骗过卫贼监视,他是实打实地病得卧榻不起,才得以成功辞官,返乡养病。也幸亏身边的李管事精通药理,又花了将近一年时间,身体才渐渐好转。
但霁山鄢宅一直处于暗探监视下。自从顾侯失踪后,鄢府受到的监视更是变本加厉。鄢和只能暗中安排,又拖了一年多,才终于顺利离开霁山,来到夔州。
说话间,众人搬完纸包,顾雁从屋里拿出许多茶碗,给大家一一斟上热茶。鄢和双手捧着茶碗,热气腾腾的茶汤下肚,他脸色红润了些许。他今
日穿着毛皮斗篷,裹得严严实实,仿佛很怕冷。以前他在冬日,从不会穿这么厚。虽然已经痊愈,但那场大病仍在他身上落下了一些病根。
但他什么都没说。
没说他如何日夜牵挂与她的夔州之约。
也没说他为了两全,宁愿自伤,病得肺中像压了块大石头,一度咳出血来,也要咬牙挺过去,只为能得自由。
亦没说,当他终于脱离监视,如何日夜兼程只为早日到达夔州。阔别三年,变数太大。他拿着名帖一路辗转,拜谒南夔王,见过顾侯,已是心急如焚。直到在这小巷里看见灿烂笑着的她,心中忐忑才终于放下。
他一路赶来的风尘仆仆,都不必说。只是他自己的选择,又何必让她增添负疚。
所以,鄢和只是眨着晶亮的眼问她:“你如今过得好吗?”
顾雁莞尔:“能与家人时常相见,不用每日提心吊胆,便是最好的生活。”她昂头四顾环视,抬手转了一圈,“平宣阿兄你看,我之前攒了许多钱,后来又找人借了点,刚开起这间书肆,接些佣书活,总算有了属于自己的落脚处,凭本事过活,不仰人鼻息,也挺好的。”
小院不大,数丈见方。四个小厮端着茶碗,蹲在门边墙下聊天。再加站在屋檐下的他们,六个人在这,都显得有点拥挤。不过院子打扫得很干净,空气中飘散着浓郁的墨香。透过窗户,屋里还有几名年纪各异的女子,正在专注地伏案抄书。
鄢和收起打量,朝她投去一个赞许目光:“虽与我想象有些不同,但仍然很好。”
“怎么?你以为我过得不好?”顾雁抱起手。
“那倒不是。看到讨卫檄文时,还以为顾家成了南夔王的座上宾,你会像以前那样,重新过上锦衣玉食的日子。”
在听到“讨卫檄文”四个字时,顾雁的瞳眸不易察觉地黯淡一瞬。她抱着手,靠在墙上撇嘴说道:“座上宾是阿兄,我是我。南夔王确实送了他一座大宅子,但我不想住在那儿。”
“为什么?”鄢和讶然问道。
“因为……”顾雁顿住。半晌,她垂下眼眸说道,“刚到夔州时,南夔王见到我们,他很高兴,说我爹是他救命恩人,如今我们一家落难有求于他,他义不容辞。于是他二话不说,赠宅赠钱。阿兄很高兴。可我总觉得,我们只需要个落脚地,但南夔王给了那么多金玉绫罗、仆婢小厮,实在是太多了。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恩情,一切馈赠背后都有代价。我提醒过阿兄,但他觉得我想多了。”
鄢和察觉到她话里的无奈:“南夔王要你们做什么?”
“头两年,他确实什么都没要求,也没把我们一家行踪昭告天下。但今年颖夔边境再起冲突,南夔王突然要求阿兄,以江州旧主的名义,重召义兵共抗卫贼。紧接着,他就发了那篇讨卫檄文。”顾雁眼中闪过深切的忧心。
“那篇檄文传得天下皆知,我也看到了……你,不愿顾侯收回江州?”鄢和端详着她脸上神情,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当然想兄长拥有江州,”顾雁咬唇,“可是……如果他出面召集义兵,意味着……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江州,又要再起战乱。之前重回江州时,我看到官府正在推行屯田之策,很多流民都得到了安置。南北河道畅通,商贾往来频繁。一旦战事再起,这些又要化作泡影。”
她捂住脸,一声叹息:“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我不希望顾家失去江州,但更不希望江州再生战乱。阿兄是否重新夺回江州,怎么选都是一条艰难的路。但不管他怎么选,我都希望出于他的本心,而非因为南夔王的要挟。可我帮不了他……只能管好自己。”
鄢和的眸中溢出心疼。
就算他们逃到了江州,也无法得到真正的自由。
他担忧地看着她,不忍告诉她,自从那篇讨卫檄文传遍江州,许多人得知顾侯很可能在夔州,便蠢蠢欲动想要迎回顾侯。而还有许多人,并不希望改变现在的安定,对这篇檄文嗤之以鼻。与此同时,卫贼对江州的监视也开始变本加厉。
江州这一汪碧湖,因六年前易主,掀起了汹涌巨浪。原本渐渐平静的湖面,又因这篇檄文,开始泛起浪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