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不是不想见,只是她如今实在不适合见。
濯雪捡完信笺,没立刻叠齐,反还将头埋到书案上,信笺当成褥子用,把脑袋盖得密不透风。
“要我将兰香圣仙拒之门外?”胧明好整以暇地问。
濯雪自己不愿见,也不想胧明抛头露面,闷在信笺中道:“门闩扣上,就说你我云游四海去了,没个十天半月回不来。”
“圣仙只会唯我是问。”胧明坦然自若,“说来,我也想见见她。”
信笺中,冒出来一对狐耳。
濯雪只顾及自己羞赧,全忘了另一茬,当即警铃大作,扒着屏风露出头道:“兰姨会不会生气?”
虽说她也不明白,兰姨凭何生气,这你情我愿之事,贺喜还来不及。
胧明从袖中取出木簪,头微微低下,将如瀑的长发整齐盘好。
那颈子又长又白,鹅颈一般,饶是狐狸平日只馋鸡,七日里也忍不住反复啃啮。
“许会,许不会。”胧明摇头,慢步走出殿门,“无妨。”
濯雪心下纠结,本来只冒出个脑袋,干脆从屏风后边出来,还施术穿好衣裳,一鼓作气道:“不如你请她进来坐坐。”
她把脑袋系到腰间玉带上,豁出去了。
“当真?”胧明回头。
银发大妖身姿绰约,眼波虽冷,却如潺湲秋水,其间风情并非一纸就能书尽。
濯雪想,这般漂亮又能干,兰姨应当不会下狠手。
她哪里算得了白菜,胧明有心,她也不清白。
她上赶着往虎口钻,就好像山鸡自己拔了毛,还往锅里跳。
“当真。”濯雪抱着破釜沉舟之心,在茶案前正襟危坐,“莫怕,兰姨心肠软,素来不会下狠手。”
不过是拿戒尺小惩罢了,隔了一段时日,她已忘记那被抽打的滋味。
胧明垂下眼眸,敛去眼中波澜,举手投足间竟露出罕见的拘谨,“我请圣仙到大殿,在寝殿会面,多少不合规矩。”
濯雪从软垫上起身,奔出去道:“那我与你一道。”
日光炎炎,胧明撑开一柄八角伞给她遮阳,随之招手掀动水波。
一处亭阁远远漂来,水浪澎湃,亭阁却稳稳当当,未跟着沉浮。
濯雪将纸伞接过来,不遮阳了,改用来遮面,伞面竖在身前。
“就这么去见圣仙?”胧明好心替她扶正伞边。
“有何不可。”濯雪硬着头皮,屈指弹了两下伞骨。
梆梆两声,还挺结实。
两妖乘着这亭阁,缓缓朝大殿靠近。
殿门大敞,未见贵宾,倒是那载客的亭榭已停靠在殿门外。
大殿仿若岛屿,在水上巍然不动,门扉高可擎天,简直和凌空山上的那堵铜门一模一样。
胧明迈进门,回头看向濯雪。
濯雪撑着那柄纸伞,小心翼翼地挤进门中,别别扭扭道:“屋里打伞似乎有忌讳。”
“何来的忌讳。”胧明不解。
凡间忌讳良多,但在妖族面前,全都不值一提。
“不长个。”濯雪思来想去,一并将胧明笼在伞下,也算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殿中窗扇俱敞,一片敞亮。
一个婉约如兰的身影负手而立,闲来无事四处打量,正是兰蕙。
她边上有只鸟唧唧喳喳地飞来飞去,可不就是报丧灵鸠。
此地虽不是凌空山上的那一处,却又与山中宝殿无异,兰蕙当是故地重游了,只是前后的心绪迥然不同。
前次心神不定,这回万事终将收锣罢鼓,她也不必惴惴不安。
听见声响,兰蕙转身望见殿门,只见一柄伞转悠悠地晃了进来,伞后两妖的面容是看不到的,唯能见到底下未被遮住的四条腿。
她一时无言,料定要撑伞进殿的必不是胧明,只有那已成大器的狐狸,才会将她当成傻的。
想到亲自拉扯长大的狐狸变作九尾,她还有些唏嘘,只是她万不会将功劳全揽到自己身上,得此殊荣,还得归功于狐狸自己。
除此之外,她还有另觉唏嘘的一事。
兰蕙望着那伞面,原还急不可待地想讨个说法,就这顷刻,竟变得有些哭笑不得。
狐狸自幼机灵,行事虽常常剑走偏锋,言行出人意料,却不是那愣头呆脑的,她的心玲珑剔透,旁人若想喂她吃苦头,怕是把自己赔进去都喂不到她嘴边。
单凭那一柄伞,兰蕙就看到了濯雪的袒护,幽幽低叹一声,道:“到底是翅膀硬了,连见我一面都不愿。”
濯雪哪听得这话,鼓起的腮帮子蓦地塌下,气全泄了出去,瞅着胧明讷讷道:“今日长得不大方便。”
“到底是长得不大方便,还是气息不大方便?”兰蕙一语道破。
千年的灵龟早已见多识广,不像那些个小妖小仙,成日忸忸怩怩。
濯雪的脸一下就臊红了,腮帮子当即又鼓起,瞪着胧明心道,都赖你!
胧明抬臂微微将伞沿抵开,神色平静地看向兰蕙,打躬作揖道:“兰香圣仙。”
无垢川已将她认作妖王,而兰蕙还未重回九天,按高下来说,她不必朝兰蕙行礼,所以她行的万不是尊卑之礼。
兰蕙微愣,从昔时起,她对无垢川的这位妖王便颇具好感,只是未料到,那傲气的大妖还有如此一面。
“本该由我款关请见,不想,竟还劳烦你远道而来。”胧明挥腕,殿中灯火骤亮,案上茶壶自行蓄上,壶口热气腾腾。
兰蕙又朝纸伞瞥去一眼,心下暗暗摇头,坐下道:“无碍,我从黄泉府出来,上哪都一样。”
胧明走到案前,亲自为兰蕙满上茶盏,眉目间不掩讶异,“圣仙前去黄泉府,莫非是为了那些无辜丧命的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