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奴娇(48)+番外
宋敛忽然被笼罩在了宽阔的阴影里。
贺骁生着厚茧的手掌落在他发顶,带着几分粗糙的温暖。
“以后我家小宝,就靠你照拂了”
贺骁死讯传回京城时,是一个雪天。
宋敛听闻边关急报,一早便守在宫门口,等着宋戍下朝讲给他听。
“贺大都督指挥不当,贪功冒进,携七千白袍军葬身渡军峡”
贺骁无父无母,云映月也在战中失联。
京城百里,竟无一人肯为贺骁披麻戴孝。
茶肆说书人将惊堂木拍得山响:“叛将贺骁葬身处,野狗啃了三天三夜!”
他们说贺骁是阉奴。
他们说贺骁是废物。
朱雀长街飘满沾血的唾沫。
百姓们用尽最恶毒的言辞,仿佛要将他的名声彻底碾碎。
可是他们忘了。
当年大都督平定十六州时,他们曾高呼贺骁承受天命。
直到读了《楚汉》,宋敛才明白。
分明是功高盖主,封无可封。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第26章
宋敛醒来时,已经躺在了营账中的床榻上。
他微微动了动身子,疼痛如潮水般涌来,却抵不过心底那股沉重的压抑。
宋乘景站在床边,见他睁开眼,忙不迭地递上一杯温水,示意他先润润喉咙。
宋敛接过,喉间干涩得如同火烧,饮下几口后,嗓音依旧沙哑,呼吸间还夹杂着淡淡的血腥气。
“阿愿……可有消息了?”
宋乘景的手势缓慢而清晰,意在让宋敛看个清楚:“已经打捞了十日,暂无消息”
他的指尖在半空凝滞片刻,终究缓慢地比划起来。
“贺府昨日,已经披上素缟”
宋敛闭上眼,眼下的青黑透露出多日来的疲惫与煎熬。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被角,指节泛白。
“当初派去保护阿愿的暗卫……怎么说?”他声音低沉,仿佛每一个字都从胸腔深处挤出。
“小队说,在贺公子遇刺前,他们便已被引开”
“调虎离山”宋敛突然低声笑起来,胸口在震颤下往外渗血。
“好一个算无遗策的圣明天子”
帝王谢止……
宋敛想起方才梦中的悲痛。
既然他这么急着办丧事,那宋敛便送他一场国丧。
“传讯父母亲,护好自己,就说……”宋敛的指尖摸到心口处的平安符。
“他儿要办国丧”
宋乘景闻言,眉头紧锁,眼中闪过一丝担忧:“如今我们手中养出的兵力不过一万,不可轻举妄动”
宋敛仿佛没有看见他的劝阻,缓缓撑起身子,胸口的伤口因他的动作再度撕裂,鲜血渗透了绷带,染红了素白的衣衫。
“阿愿的死,不能就这么算了”
他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二十年前他既敢背后捅刀,就该想到后果”
宋乘景沉默片刻,终究没有再劝阻。
他比划的动作带着丝诚恳:“我会传讯给侯爷,让他们小心行事”
宋敛没有响应,只是低头看着手中的平安符。
帐外,风声呼啸,卷起漫天黄沙。
边关的夜,总是格外冷清。
宋敛伤已好了大半,这几日突厥休养生息,尚无任何异动。
他再次纵马来到了那处可以看到最亮星子的山坡上。
俯身望去,这里可以将兵营尽收眼底。
酌酒一杯,放在了一旁。
那是给阿愿的。
“阿愿”宋敛支起一条腿席地而坐,酒壶和酒杯相碰,酒液荡出些许,滴在了黄土地上。
“我前些日子大胜了突厥,烧了他们二十万粮草,还捅了阿史那何力一剑”
宋敛仰起头,饮下一口烈酒。
“我是不是很厉害?”
无人回应。
宋敛轻笑一声,眼角却是滴下了一滴清泪。
夜风携着草香扑了满面。
“你或许还不知道”
他轻声说道,声音里带着几分自嘲。
“当初你进宫时穿的那身衣裳,是我的生辰袍。我那时存了些私心,想着你穿了我的衣裳,就再也无法和当年一样跑丢了”
他说着,嘴角微微扬起,笑自己当时幼稚与执念。
“宋家的规矩,表字只能告诉心爱之人”
宋敛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
“当日在画舫上,我特地将表字写在愿望边上,就盼着你能读出来。”
他渐渐哽咽,仿佛有团棉花堵在喉咙里。
“我还有二十四封家书尚未寄出,本想等战后我们一起看”
北斗星辉落进空了的酒囊,他仰头饮下最后一口辛辣。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坠入衣领,不知是酒液还是别的什么。
“贺愿”
这两个字在唇齿间辗转数月,此刻裹着血气和酒意吐出来,竟比漠北的雪还冷。
“你未曾教完的《秋风词》,我终究是学不会了”
宋敛低头看着手中的酒壶,壶口残留的酒液在月光下泛着微光,仿佛映出了贺愿那张清冷的面容。
身后传来一阵极重脚步声。
刘修远席地而坐时,宋敛正用剑尖在沙地上勾画。
“二十年前的贺骁,也爱在这里独饮”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几分追忆。
刘修远随手抛给宋敛一个酒壶,酒壶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稳稳落在宋敛手中。
他垂下眼,目光落在沙地上那些刚刚写出的诗句上。
“入我相思门?你这是想贺家姑娘了?”
宋敛手上动作一顿,抬眼看向他。
“年前我便听说贺骁当年那个未出世的孩子找到了,只是戍守边关,一直未曾见过”刘修远指了指宋敛佩剑上的五色丝绦,语气中带着了然,“这东西是他们贺家的传统,赠给心爱之人保平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