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虎谋皮(161)

他忽然欣慰地笑了笑，随后应声道：“将军尽管吩咐吧，我这把老骨头别的做不了，一砖一瓦一稻草总能搬运！”

李沙棠抿唇吸鼻，随后压下心中波澜，沉声道：“杜大人之才，绝非一砖一瓦一稻草能比，大人切莫妄自菲薄！”

正午渐过，暖阳将消，她眯眼看向不再刺眼的蓝天，忽而笑道：“人在做，天在看，诸位大人的义举，上天是不会辜负的！”

*

宵禁时，永安城外却驻扎了一个个行军帐。

炽烈篝火在帐篷中间烧着，众多手戴白骨佛珠的起义军围着篝火跳舞，姿态癫狂、神色痴迷。

离狂欢稍远的一处行帐里，崔杜衡挑灯看画，神色有些迷蒙。

“想她了？”一个黑袍人忽然走到旁边，他面上戴着恶鬼面具，只露出一双似带着慈爱的眼眸。

他似没注意到崔杜衡收拢画卷的举动，只自顾自道：“她刚走的那会儿，我也想她。”

崔杜衡知道这人说的不是李沙棠，心跳却还是为之停了一瞬。

他不由想起那天，他捅刀的那次。

她疼极了，面色惨白、眉头皱起，向来红润的唇畔变得暗淡，昏迷前的咒骂却还是那般有力。

她闭眼的那一刻，他的魂似也与她飞走了。

幸好先帝曾给他赐过一颗保命丹，他颤着手给她喂药，圆溜的丹药时不时从她唇角滑落，再被他急切又轻柔地塞回去。

后来她的呼吸渐渐平稳，他才敢背着人给她清理伤口......

“不过你也是真心狠，捅人家一刀也就算了，连伤口都不给人家清理。”黑袍人喃喃笑着，“不像我，当初还为她办了后事，让她风光下葬。”

崔杜衡心底一片恶寒，他并不想听这人的陈年往事，可偏偏这人要在他耳边叨扰。

“内子不如李姑娘活泼好动，她自小喜爱诗书，很是文静。可偏偏卢家那个老疯子......”黑袍人话音一顿，森寒之气铺面而来，“他害我妻女全亡，四大家助纣为虐，我看不惯他们好久了！”

那四家确实不当人许久，可这人也没好哪里去。

这黑袍人似是看出些什么，反倒笑道：“你莫怪我狠心，硬逼你一刀斩断你与那李姑娘的情缘。军中部分人本就对你与她的交集心存疑虑，怕你就此背叛组织。且李姑娘那边......若你不这样做，她便会一直使计营救你。一次两次还好说，万一哪次遇到个毫不怜香惜玉的兄弟，莫说捅一刀了，她那命都不一定保得住！”

“而且......”黑袍人意味深长地笑了，“若咱们成功攻入永安，待你称帝，什么样的美人你没有？便是那李姑娘，你也可以强求来。”

崔杜衡垂眸笑笑，却没说话。

黑袍人看出他的冷漠，却也不在意，只拍袖站起，顺道笑言：“他们也疯够了，该有人去收场了，我先走了。”

崔杜衡拂过收拢画卷的一角，温声道：“慢走不送。”

待帐篷彻底恢复寂静，他恍惚盯着画卷背后力透纸背的一点墨，忽而出声道：“来都来了，不聊聊再走吗？”

帐篷内烛火未动，仿佛他一人的自言自语。

崔杜衡指尖捻着那点墨，眼尾雾气氤氲，忽而起身，疾步走向屏风后头。

无人。

烛火一闪，下一秒，一把剪子徒然对准他的颈子。

“你也敢唤我出来？你不怕我杀了你？”李沙棠仰头盯着面前人的漆黑眼眸，带茧指腹在他的颈子上摩挲，擦出一片红痕，“你还要不要脸？”

“你听到了。”崔杜衡固执地盯着李沙棠，沉闷声音带着慌张和不易察觉的委屈。

“我都没委屈，你还委屈上了？”李沙棠哼笑，“给脸不要脸。”

“要脸的......”话音刚落，他骤然将头埋进李沙棠的肩颈处，大高个儿努力缩在她怀里，用脸贴上她手心，“给你脸。”

李沙棠没有推开，转而抚上他的脸颊，瘦了。再往下，是剧烈跳动的脉搏，脱开外头这层温润俊美的皮，内里似乎与外面癫狂舞蹈的起义军并无不同。

“再给你一次机会。”昏暗烛火下，她的眉眼显得冷漠，“说吧，你的目的是什么。”

“我讨厌那四家和皇家的人，他们都是我血脉意义上的亲缘，却也是我自小最痛恨的存在。”崔杜衡攥紧李沙棠贴着他脸的手，避轻就重，“总而言之，我想将他们都杀了。”

“所以他们的逃跑也是你通过这个组织设计的？”李沙棠的眉眼愈发模糊，“捅我的那一刀，就是你为了彻底讨好这个组织所做的投名状；而现在给我透露的一切，则是你为了剿灭这个组织所泄出的消息。”

这段时间里，她曾想过两人再次见面时，会是种怎么样的情景。她带着一身伤痕挑衅刚治好旧疾的他，二人不死不休斗上几日，直到分出胜负为止。

可现在她站在他面前，心情却是意料之外的平静。

她失去了与他缠斗的欲望，甚至为此感到一丝恶心。

埋在她肩颈处的崔杜衡似乎感受到了什么，他浑身一颤，抖着手想要拽她衣袖。

李沙棠任由他拽着，眉眼融进昏黄烛光中，化为一片冷漠的侧影，“我是不是说过，你但凡再骗我一次，咱们就不死不休？”

崔杜衡将手探进她的衣袖，想为她按揉神门穴，却被她轻轻避过。

“可我现在改变主意了。”她的笑容甚至带点温柔，“你就是阴沟里的毒蛇，习惯了躲避问题，每次都需要我主动逼问，才会把答案和盘托出。像你这样怯弱闪避的人，还不配与我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