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虎谋皮(88)
这是幅难得的佳作。
陆相视线缓缓下移,目光凝视着画卷下的那个名字。
学生崔杜衡所赠,落款时间乃是四年前。
陆相恍惚地笑了笑,他仿佛回到过去,又见到那个青衣磊落的少年郎。
少年郎捧着一卷画,毕恭毕敬地赠与他的老师。
那日天朗气清,融融阳光照在少年郎身上,是那般光芒万丈。
可现在呢?
陆相眼角缓缓划过两行浊泪,他头一次有些后悔,当年介意崔杜衡的父亲,没能将崔杜衡收为自己的弟子。
他当年若是不那么顽固,那孩子是不是就不会走上歪路了?
那些人犹在义愤填膺地讨论着,说着说着,话题竟又绕到李沙棠身上,说她一介女流参政扰乱阴阳调和,这才导致最近的乱政。
这些话越听越不像话,陆相朝管家使了个眼色,便起身去了寝居歇息。
管家将那些人送走后,陆相关上寝居门,枯坐一夜。
翌日,他穿上二品官员礼服,乘着圣上特赦的小轿,一路晃到乾清殿门前。
他撩起衣袍,垂着满头苍发,直挺挺地跪着。
*
李沙棠前脚刚出空室,还没来得及喝口茶,后脚就被圣上召进了皇宫。
等她到时,乾清殿门紧闭,殿外却跪了乌压压一片。放眼望去多为朝中清流,其中便有陆相与为她阿爹说过话的杜拾遗。
陆飞鸿领着禁军小队早早等在一旁,他焦急地左顾右盼,眼见着李沙棠来了,那愁苦的眉眼不仅没有舒缓,反而更加哀怨。
“你竟真来了!你才从空室出来,怎不晓得推脱一二!”
陆飞鸿眼见着无法,只得扯过李沙棠的袖子,在她耳侧又快又轻地说着,“等会儿祥公公怕是会命你清扫这些大臣,你......看着办吧。”
从得到实权的那天起,李沙棠就知道这一天会到来。
但她没想到,这天到来的这般早,早到她猝不及防。
许梅娘的冤魂还在半夜哭叫,空室的血腥气尤绕鼻翼,李沙棠脑子嗡嗡响着,耳边似有千言万语,带着千钧之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李都尉......”
“李都尉?圣上有吩咐......”
小祥子尖细的嗓音飘荡在耳侧,李沙棠的视线开始散涣,可她的面色依旧平静。
“微臣紧听遵旨。”
小祥子见着李沙棠这般苍白的脸色,不由好心提醒道:“都尉再忍忍,等这个风波过去了,都尉就可以歇息了。”
抽血加清食,是该歇息了。
李沙棠自嘲地笑了笑,到底承了他这份好意。
*
朝中臣子与国子监学生不同,他们经历过朝廷的打磨,更世故圆滑,不会轻易冲动。
他们此刻哪怕做着杀头的大事,他们依旧面色沉静,不慌不乱地等着圣上的裁决。
李沙棠抚着腰刀,目光沉沉地望着这一群人,苍白的脸色不知什么表情。
乾清殿前对峙许久后,殿门开了,李德昭出来了。
他低着头,扫过底下的朝臣,笑道:“诸位大人这是何苦呢?陛下亲口说了,这是家事,叫诸位大人切莫干涉。”
李德昭着重强调了“家事”二字,他眯眼笑着,眼角的皱褶层层叠叠,堆出了朝堂复杂曲折的弧度。
李沙棠看着他,第一次惊觉,李大太监老了,同样的,圣上也老了。
这个帝国曾经英明神武的主人,在日复一日的朝拜中,逐渐迷了眼。
陆相虽是跪着,但神色很平静。他昂着头,目光犹带山峦压顶之力。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的家事就是天下事,老臣身为天下之臣,当尽起劝谏义务,万不能让陛下走上岔路。”陆相的语调如他的表情一般平静,但他话语的内容却惊起众人一身冷汗。
陛下走上岔路?他竟敢这么讲!
其余臣子不知乾清殿内情,只以为陆相心疼魏王被废,这才出言刺激圣上。
有更甚者暗暗嘲笑陆相,觉着他暗中押宝押错对象也就算了,如今竟还光明正大提出来,为此不惜批判圣上有错......
陆相果然老糊涂了。
李沙棠却猛然想到几个时辰前,崔杜衡与她在空室里谈论的那件事。
那时的空室血腥气缭绕,崔杜衡端着她的血,深深地望着她。他内眼角尖,眼尾微翘,凝望一个人时,竟有种难以言喻的深情。
“你该庆幸你血里的异香很淡,不然......”
烛火微晃,他的面容若隐若现、看不分明,“你的下场便跟魏王一样了。”
跟魏王一样。
李沙棠想起乾清殿的香薰,她曾一度觉得这香薰很熟悉,但最终什么也没想起来。
而现在,她听着崔杜衡复杂难辨的语调,惊出一身冷汗来。
她想起来了,那个香味,与阿娘灵堂中的雪白香屑很像,也跟她年少时掰碎的佛珠里的碎屑一模一样!
幸亏她不喜戴着骷髅头佛珠的弥勒佛,不然,她如今的下场,怕不会比魏王好哪儿去。
甚至会更惨。
“各位大人请回吧,”小祥子从殿内出来,神色悲悯,“魏王......庶民怀鑫已逝,大人们再跪,也无济于事了。”
“你这阉人说什么?谁逝了?”信阳伯豁然抬头,苍老的语调隐隐颤抖,“那小女呢?小女如何了?”
小祥子朝李沙棠使了个眼色,随后退了一步,这才答道:“贺小姐目睹夫君逝世,悲痛异常,冲动之下自缢而亡。陛下怜惜小姐忠贞,特赐信阳伯府贞洁碑坊。佳人已逝,望信阳伯节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