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人之将死,吟夜发现自己好像终于听见了叶灼的音色,如冰雪声,和想象中的一样。
“苍山镇上,有一户人家卖鱼为生,女主人名叫郑观音。受伤死去,化为鬼,又还魂,被微雪宫察觉。此事,是不是你?”
“原来是这个。叶宫主,真是洞察秋毫。”吟夜缓缓笑了,“没错,是我。”
“鬼界将临,上清山缺灵脉缺得发疯,必然要去和鬼帝陛下暗通款曲。我独木难支,打算拉微雪宫入局。”吟夜慢慢说来。
“听闻这一年来微雪宫和上清闹得很僵,我又不知微生宫主究竟能不能察觉到鬼界事。总而言之,上清山召集众派,贵宫未必会来。因此略施手段,引你们发现此事。以微生兄的为人,既然发现了,就一定会来。果然,你们来了。”
微生弦:“你不做,我一样会来。”
“你来不来,是你的事。我做不做,是我的事。本观主是能窥见天意,可从不等天意。人之道在于‘为’,既然能为我为何要按兵不动?”
叶灼:“所以,你杀了她。”
“不是杀,是换。”吟夜说。
离渊听着他们的对话。
人间的机关算计、因果勾连,像一张丝缕纠缠的网在他眼前展开,从开始蔓延到结束。
一年前,楼客到访苍山,对叶灼下毒,看似是心魔骤起,其实是上清山暗中推波助澜。
今年春,郑娘子死而化鬼,看似是人鬼交汇机缘巧合,其实是吟夜出手传递天机,引微雪宫入局。
还有鬼界事、观火洞事、幻剑山庄事,种种人间事。龙界是一片海,而人间是一条深涧,水底全是看不见的暗流。
这就是叶灼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是他上了灵山,却还要再回来的地方。
“叶二宫主知不知道,天机怎么换?”吟夜笑着说。
“那郑娘子,我知道她的时候,天意要她十五日后死。你猜,她会怎么死?春寒料峭,她于船上捕鱼,一顽童踏上冰面玩耍,落于湖中——她闻声下水施救,与那孩童同死湖中。”
“所以,本观主提前十五天要了她的性命,要她死后回魂,又托算命人委婉告诫了那孩子的母亲,救他一条性命。”
“五天后,叶宫主下山,果然察觉此事。叶宫主,你封了郑观音娘子的尸身,让她在世上再行走十天。算来十天后,她魂飞魄散,尸身出殡之日,正是那孩子有惊无险,险死还生之时。”
“于是功过相抵,因果两清,天道不知,微生宫主亦不能知。叶宫主,这就是‘换’。”
叶灼轻点头:“我知道了。”
然后,他抬手。
吟夜秀丽的面孔上,笑盈盈的表情忽然全然凝固。
几息过后,他缓缓垂下眼,去看自己的心口。
他看见一只好看的手,手腕缠了一串鲜红欲滴的佛珠,再往后覆着缥缈的莲华红袂,那只手正从自己的心口放下。
似乎不是握剑的那只手。
——他抬起头,终于第一次看清了那人的面孔。
叶灼收手。
这一掌不因封灵大阵,亦不为幻剑山庄。
“依你所言,杀人偿命,因果两清。”他说。
吟夜的尸身向后倒去,重重落在地面,再无声息。怨惊剑应声而断。
落针可闻的寂静里,忽然响起一道爽朗的笑声。
“好!好!”君韶柳击掌大笑,“如此几位妙人,如此一番妙事,真让本尊大开眼界,自愧不如!”
微生弦无奈微笑:“见笑。”
“不不不,本尊心服口服。”
离渊:“那人间的事,你还要不要插手?”
君韶柳看看他,又看叶灼,目露痛苦。
“小太子,你觉得我还敢插手?”
离渊:“你叫我什么?”
君韶柳连连告罪:“一时顺口,阁下见谅。”
“好了。”微生弦说,“此间事了,诸君,我们是否该回去了?”
玉楼和玉湖都死了,困住他们的琉璃盏也已经被阵法掀开了,暗红色的天空上别无他物,叶灼望过去,似乎没看见龙离渊撞出来的那道裂缝。
可他记得刚到鬼界时,鬼界的天空是漆黑的,只有地面是红的。
……似乎还会有别的事情发生。
“走?”君韶柳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恐怕,诸君接下来还要在敝界多留一段时日了。”
“敢问何故?”微生弦问着,轻轻蹙眉,“似乎有洪荒异兽的气息。”
“请跟我来。”君韶柳道。
走在绵延起伏的暗红地面上,天上地下俱是一色,前方隐约可见一道微微鼓动的狭缝。
“什么声音?”有人忽然问。
静心聆听,四面八方竟然传来隐约的、缓慢的心跳声。
君韶柳不知从哪里变出把扇子,边走边悠悠地扇着:“诸君的人界先祖,当年暗中在我鬼界留下了阵法。说来这些弯弯绕绕的术法,我界并不太懂。但是别人的东西,留在自己的地界上,毕竟不好。”
“——于是,我鬼界先祖设法引来三只上古洪荒留存至今的‘心兽’,在觉得有异的三个地方,各放了一只。”
“这异兽名为‘心兽’。平时沉睡,有大动静才会醒来。先前,有我惹不起的贵客撞了界壁,再后来诸君又在聆心镇大打出手,如此惊天动地,心兽自然是醒了。”
“诸君看到天空了吧?其实这天空和地面是一体,都是心兽。心兽醒来,已经悄然将你我全都纳入其体内了。”
微生弦:“请问阁下,如何出去?”
“这心兽,原就是些心机深重的老鬼,为了防范人界才弄来的,进来了,就没打算放你们出去。”君韶柳叹一口气,“现在好了,连本尊都被困在其内,真是悔不当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