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过去、现在、未来三世中一切诸佛。
“佛非是佛,你亦非你。你来观佛,实是观己。三世诸佛,即是三世中一切诸己。”
那些看不清面容的漫天神佛,都俯视着正在下坠的他自己,而他自然是静默回视,像一种对峙。
这样的对峙在他的过去中一直在发生,并且也将一直持续下去。
风声里递来莲叶水泽的气息,他看见无数巨大的灰色莲杆从最深处拔地而起,簇拥、穿过三世一切佛,展开它们宽阔的叶和花,接天连地。
他耳畔又传来一道温柔沉静的女声。
“小濯,”她说,“你想修什么道?”
“小濯,我有时候会想,你长大后会是什么样子。其实什么样子都好,我只想你修自己的心中道。”
莲花与莲叶在天上本就是影子一样的轮廓,它们却又将自己的影子投下来,在他身上一层一层叠覆,最后他像是沉入这些影子一起组成的、幽谧的黑暗中。
叶灼又听到别的声音。
“相濯,过来。”
——这个人的声音是白色的。
像是那把冰白的、积雪一样的剑。
那声音说:
“我为你解,无情道。”
叶灼平淡地抬起眼,看向天空的正中央。
在那里忽然裂开一道横贯天际的猩红狭缝,心兽的眼睛狂热地凝视着他,眼上遍布血丝,杂糅着狂喜、期待与丝丝的恶意。
而叶灼坦然与之对视。
在心兽的眼中,他看见一道影子,那是过去的自己。他与过去的自己隔河相望,那一刹那,叶灼的视野与当年的自己蓦然重叠。
——他记得那是二十年前,八月十四,夜晚。
夜风温凉。
离渊发现自己出现在一棵桂花树下,而叶灼不在他身边。
毕竟这是心兽为叶灼一个人编织出的往事幻境,离渊想那人也许在别的地方,他得找一找。
明月皎洁,桂花正开放,应是一个秋夜。
风中除了桂子的香气,还有莲花与莲叶的芳泽。秋天本应是莲花谢去,莲叶将凋的季节,但若是在仙门的地界,四时寒暑也没有那般严明。
离渊循香往那边行去,果然看见依山傍水处,有一方开满了芙蕖的灵池。灵池上仙雾氤氲,池边临水的地方设着晶莹的亭台楼阁,到处都是一派轻盈欲飞的气度。若这里是一处居所,住着的一定也是位品性高洁的风雅仙子。
花影微动,灵池的清波中,一方竹筏悠然从深处荡出,离渊看到了想象中的人,那是一个凡人话本中洛水神仙一样的女子。她穿一身轻粉淡绿的裙裾,鬓上簪着莲苞,身形修长。
在她身边,离渊还看到了自己想找的人,那一霎那他屏住了呼吸,有些出神,原来叶灼小时候是这个样子。
是了,这人小时候,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也许该叫他“云相濯”,离渊不知道他身上是否有叶灼的意识,还是只是过去的一个幻影。总之,这是小时候的叶灼,他从没见过。第一次见到叶灼的时候,他已经是十五岁的少年人了。
——原来这人小时候穿的是这样雪白的衣袍。那衣服很好看,利落简单,可是处处都透出用心。发冠是藏锋敛形的云水纹,往两边垂下细细的雪银流苏,在乌墨一样的发间若隐若现,像水面的波光。
离渊看着他。
叶灼这么大的时候,自己在做什么?可能是在渊海玩水,可能在别的海域打其它的龙,最后惊动了云霄天阙的龙祖,龙祖说过来,我和你比划一二。
还不到自己腰际的高度,还没长大,这样小小的、玲珑的一个人。站在水面的竹筏上,从莲花深处现出来,其实那竹筏有微微的晃动,可是他站在上面,轻盈又沉静,已经能看出秀拔的身形,骨架和身形都长得很好,从小就练武的人才会这样。
其实依稀能望见他长大后的样子,离渊看着那精致的五官,那么漂亮,画也画不出来,像剔透的、雪色的仙山玉石一样。眉眼其实已经透出一二分的薄冷,可人还是小小的。离渊有些移不开自己的目光。
那双眼不像十年后那样空灵淡漠,亦不像二十年后那样冰冷华美——它们还没有长成那样夺人心魄的形状,杏仁一样,被纤丽的睫毛遮了小半,他垂着眼,安安静静的。这么小。
但是看起来已经很能打了,比沈心阁能打得多。像个来人间行走的小仙君,只是现在没有拔剑而已。
他在看什么?离渊看过去,夜风吹起仙子的衣袂,飘逸的碧色丝绦也扬起来,在水面投下倒影,又被竹筏带起的水波刮散成朦胧的碎片,小时候的叶灼在看的就是这样的画面。
这位仙子是谁?离渊觉得自己已经明白。
叶灼身上的涵华灵体来自西海连家,那是他母亲的血脉,连即是莲,而这里正是一方莲池。叶灼说过,她的名字叫灵叶。
她的面庞是很美的,明丽莹润,像云霞一样顾盼生辉,论五官气质,叶灼和她其实并不很相像。也许世间的美人到最后都会长成自己的模样。
他们出现在这里,是在做什么?一个安静的夜晚,一起泛舟池上么?似乎是很温情脉脉的场景。但是即使是这么小的时候,小仙君脸上似乎也没有什么温情脉脉的神态,至多就是这样安静着,不说话。
竹筏很快要飘然靠岸了。这时候离渊看见灵叶回过身,微笑着对小时候的叶灼开口。
“小濯,”她说,“我决定回西海啦。”
——“小濯,我决定回西海啦。”
时隔二十年,叶灼再一次听到她对自己说出这句话。而过往的轨迹已经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