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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鳞(181)

日升月沉,月沉日升,四时寒暑的风吹过幻云崖,吹不进他心中。抬起头,他就看见云相奚沉静的双眼,每一天和每一天都没有区别,都是前一天的重复。

云相濯的时间过得也很慢。

剑招与风声一同响在他耳畔,在剑法里,他看见世间万象如飞虹一般流淌而去。他学最纯粹的剑,他和大道离得那么近,伸手就可以碰到,闭上眼觉得世上已千年,睁开眼原来山中只一日。

云相濯习惯这样的生活。山下的人声离得很远,只有云相奚的声音,像是来自世外。

云相奚会和他说起道,道法自然。也会说起佛,缘起性空。人世间的道他都了解。

云相濯问:“父亲,你修什么道?”

云相奚说:“无情道。”

云相濯说:“那我修什么道?”

“你还没有道。”云相奚说,“再过两年。”

于是云相濯不再问了。他学得还不够多,一个人还不了解这个世界的时候,是无法有“道”的,道要在他看清一切后才能水落石出。

云相奚也和他说仙门百家。他并不是要教他与他们打交道,他教的是怎样和他们在剑上打交道。

他从不教云相濯怎样击破他们的破绽和弱点。他只在意他们的最高明处,用剑的人,要比他们的最高明处更高。

武宗刚猛精进,以力破。道宗道法精深,以道破。主宗运筹天下,顺时而动,那就用天下大势来破。

云相奚从未教过,若是败了又如何。

因为云相奚自己从未败过。云相濯的身体里流着他的血,云相濯的血肉之下是他的骨。他能做到的事云相濯也一样能做到。而云相濯以外的所有人都做不到。

有时候云相濯觉得,云相奚像是不在这个世上,云相奚站在很高的地方,向下看着世间的事,像在幻云崖的最高处俯看那些变小了的山川与河流。

那父亲又是如何看着他呢?云相濯不知道。有时候他会看向云相奚的的眼睛,在那里也许他能看见自己的倒影,但那并不像照镜子那样清晰。

他只是不必像其它所有人一样仰视自己的父亲,云相奚会俯下来与他对视,他也不必跌跌撞撞去追随父亲的脚步,云相奚会在前面等着他。

他只需要伸出手,去抓住父亲的衣角,或是牵住父亲的手,云相奚会带他往前走,用最适合他的步伐。但他不知道云相奚要带他走向哪里。

他只是和云相奚一起。

似乎不需要太多的交流。那些东西云相奚讲给他,他就知道云相奚想要说的是什么,他有困惑,不需要说得很清楚,云相奚就知道他到底困惑在何处。仿佛他们的心神也可以共通。

其实云相濯隐约知道自己以后会修什么道,知道自己最后会修成什么样的剑。他还知道,云相奚想要的是什么。

他会修和云相奚一样的无情道,他会修成和云相奚一样的无情剑。

因为云相奚就站在剑道的最高处。何为最高处?无法更高的地方才能够叫做最高处。那个地方别人都无法到达,他却可以,只要循着同一条道路。

有时候其他人问云相濯,你父亲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云相濯觉得,没什么好回答的,他是个和我一样的人。

将一切都完全置之度外,而将自己的剑道作为唯一的追求,就会成为那样的人。

山庄的祖训说,道心惟一,“一”这个字很好写,没有任何多余的枝蔓,才是“一”。

道门有六十四卦,六十四卦中第一卦为“天”,天的图形也是这样,没有任何断续和呼应。

这就是云相奚的道,也是他将要修的道。

只是,云相濯总觉得还有些事情自己没有想清,可他说不出那是什么。偶尔那么一个瞬间他心中会闪过一个念头,在云相奚的“道心惟一”里,云相濯在哪里?如果云相濯的道心也是“惟一”,那云相奚又该在哪里?

“专心。”云相奚的嗓音在他耳畔响起,霜雪寒意拂过他的身体,云相奚握着他的手腕,带他将前后剑招完美无缺地连起。

再长大一点的时候,云相濯每个月会有一天在灵叶身边,灵叶带他在池上泛舟,她教他西海的蕴灵诀,洗练灵气,濯去尘埃。

就像他有和云相奚一样的剑心、剑魄和剑骨,他也有和灵叶一样的涵华灵体,山庄里只有他们可以练蕴灵诀。

每个月里还有一天,他会和幻剑山庄的老庄主一起,老庄主是云相奚的父亲,按人间的血缘,也是他的祖父。

老庄主夫妇常常觉得云相濯学得太多了,他们不教他修炼,只是带他看过琴棋书画,聊以自娱。

每一旬幻剑山庄会有长老讲道,弟子们都前往聆听。云相濯想去的时候,也可以去和弟子们一起听,他们都喊他小师弟。

其实云相奚并非是不允许云相濯学别的。他只是认为云相濯应该学最好的,这世上只有他教给云相濯的是最好的。

其它的,学过也就算了。云相奚少年时候也学过很多多余之物。

但云相濯不会在别的地方过夜,云相奚会将他接回去。云相奚修炼的时候很少,他陪云相濯的时候更多。

等到夜深了,灯灭了,一切都会安静下来,但并不意味着到了睡觉的时间,那是肉体凡胎才会做的事情。

——应在静室之中,观冥静坐,神识游于太虚,灵气蕴于丹田。

直到曦日升起,又是一天的修行。

一天是这样,一月是这样,一年也是这样。是不是一生也会是这样?

云相濯知道自己在成长,他看不清晰、想不清晰的事物越来越少,像一场大雾渐渐散去,所有事情都露出本来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