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老庄主怔然与夫人对视,彼此眼中都看到黯然。是不是最开始的时候就做错了?无情道修到此境界,到底带来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如果真的失去了那些东西,那么幻剑山庄也可以不要天下第一剑,他们只要一个像今晚这样的云相奚。
——直到灵叶那双盈盈的眼中,最后流露出异常凄惶的目光。
云相奚放开她的手。
“并无区别。”云相奚道。
灵叶缓慢地闭上双眼,一滴泪从她眼角流下。
是啊,并无区别。
云相奚从没有变过,即使是在他散尽无情道的时候,即使是在一切都还没有开始的时候。
他从来是水中月,镜中花。
相奚剑长鸣,似乎在呼唤它的主人。
云相奚的手放开她,拿起剑,他的手指在剑身抚过。
并无区别,他心中从来无一物。无情道就是他生来该修的道,而这把剑就是他一生唯一的追求。
那一夜的清醒,朦胧的对视,稍纵即逝的温暖,的确只是一瞬的错觉,修行路上此起彼伏的心障。
他如此,相濯也一样。
他看向云相濯。
方才与灵叶对视的时候,云相濯已被老庄主带到身边。他的孩子站在他的父母中间,一幅在世间人伦中欢悦安宁的画面。
“相濯,过来。”他说。
云相濯走到他面前。
“拿起你的剑。”云相奚说。
云相濯未解,但看着云相奚的眼睛,他还是将手指按在剑上。
云相奚:“何为斩三尸?”
“斩痴愚尸、烦恼尸、贪欲尸。”
“何为破三执?”
“破我执、破法执、破空执。”
“何为无情道?”
“了七情,断六欲,道心唯一。”
“无情道如何证?”
云相濯向前再走一步,挡在云相奚与灵叶中间。
斩三尸可以证道,破三执可以证佛,无情道如何证?
他看向云相奚的眼睛,回答了他的问题。
“斩情丝。”
冰白的相濯剑出鞘,那一刻他好像看见自己的双眼倒映在一尘不染的剑身。
云相奚笑了。
这是云相濯第一次看见云相奚的笑容,原来一个如此冰冷的人笑起来,只会让人觉得更加冰冷。
“相濯,”云相奚说,“我为你解,无情道。”
天地灵力刹那掀起狂暴的龙卷,灌注他身,散去的修为境界刹那间如狂风骤雨,呼啸席卷此方阴云密布的天地。
云相奚竖拔剑。
第110章
剑柄指天,剑尖指地。
在幻剑山庄,杀人的剑才会竖拔,杀人的剑才需要告知天地。
云相濯的剑是横拔,因为他是为身后的人。
一横一竖两道剑光同样清冽,同样冰冷,同样浩荡,它们一样快、一样决绝,几乎是斩出的那一瞬间,它们就轰然在天地间相撞,深浓的夜色蓦然被贯通天地的闪电所撕裂,那就是锋锐剑气的余波。
云相奚的修为正在从金丹恢复,但在那一刻他身上的境界并不如云相濯。
可他的剑直接掀翻了云相濯,那不容反抗的剑意和力道要将相濯剑从它的主人手中震出,可是云相濯死死握住了它。相濯剑上出现细密的裂纹,云相濯握着剑的手指呈现不自然的颤抖和移位,他握住了他的剑,即使剑毁人折也不会放开。
是灵叶飞身而起接住了他,要他不至于重重跌落在地面,她挡住了云相濯的身体,回头死死看着云相奚,水木灵力在她身周翻涌而起,而她眼中全是被逼入死地的愤怒和殊死一搏的决心,一切都像极了她遇见云相奚的那一天。
“云相奚!”断喝他的名字,她从未有过这么疾言厉色一切都置之度外的时刻:“情从你心中生,就让情从你心中灭!情从他心中生,就让情在他自己心中灭!杀人证道是下下乘,山庄弟子都在这里,收起你的剑!”
云相奚并没有收起他的剑,相反,他提剑朝他们一步步走来。
“情生情灭,太久了。你用了多久?十五年。”直视着灵叶的眼睛,云相奚的目光也淡漠得像是十五年前将她救下那一天,她用了十五年才读懂这样的目光。
“因为太久,你就要毁了你一生剑道,毁了他一生,毁了整个山庄吗!”
“我剑已成。”云相奚站定,“这六年,我已经做错了,不会再错下去。”
灵叶笑起来。
剑气呼啸,除他们以外的所有人都被那漫天骤雨般的灵力罡气所阻拦,像一道万古城墙横亘了两端,她身周灵力如江流汹涌,铮一声竖拔怀袖剑:“那你就过来!”
云相濯抓住了她衣袖。
“是我。”她听见小濯的声音,昔日清澈的嗓音像雪里揉进了沙子那样哑。
“我来。”云相濯说。
你才多大?你来到这个世界才满五年,你的第六年都还没有走完。灵叶觉得自己眼里像是流出了血,她挥袖将云相濯拂开。
谁不是天之骄子,谁不是灵心慧性,不世之材?只是云相奚的光芒会压过所有人,她也已经修到渡劫巅峰。
蕴灵诀如燃烧般运转,她朝云相奚挥出毕生修为精魄灌注其中的一剑。她的剑光身影,如同夕阳落下之前,天际亮起最后一道辉煌的烟霞。
云相奚如戛然坠下的夜幕消泯了这闪光的一切。
他也只挥了一剑。剑锋相遇的那一刻,灵叶的身形蓦然停滞在空中,鲜血从她口中吐出。
无关修为,甚至也无关境界,因为云相奚的剑已经大成了,他的道也大成了。
道心惟一,没有任何枝节,没有任何冗杂,才是“一”。云相奚做到了,剑道以外的所有事于他都像云烟一样消散。他站在那里,就像剑道化成的人身。他无善亦无恶,无波也无澜,杀人于他而言已无任何意义,他只是顺手拂去道途上几点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