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像已经分离破碎,可是又好像永远、永远不会倒下。一柄剑的剑锋永远不会磨损。
他必须向前走。
经脉断了,就再续上。四肢变得迟钝了,就让它们一直这样动。灵力干涸了,就再汲取到气海中。境界跌落了,也还可以再提升。
剑折了,可以再铸,道断了,可以再修。他会一直这样往前走,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挡住他向前的脚步,任何痛苦也不能。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低头看向自己似乎已经濒临极限的躯体,他顿了顿,让新摄来的灵力注入破碎紊乱的经脉之中,然后,他继续走。
离渊在他身后落下半步的地方。他走一步,离渊也走一步。
这样的距离和位置,如果他摔倒,离渊就能把他接住,将他拉起来,如果他不想走了,离渊可以把他抱起来,让他趴在自己的肩头,带他继续向前。
如果他永远这样往前走,离渊就永远这样守在他身后,走过一步、一步、又一步。
——虽然,这只是一个过去的、遥不可及的幻影。而他伸出手,只能触碰到无一物的虚空。
离渊依然陪他走在雪中。
直到天上飘雪渐渐停了,风变得不再像那样寒冷,而进入心魔幻境之初似是而非的触感重新出现,雪面上,居然逐渐能浮现出他浅浅的脚印,虽然,几近于无。
“叶灼。”离渊喊他的名字。
那孩子依然向前缓慢地走出一步。他遍身狼狈,他的心却依旧透澈如琉璃。
“叶灼。”离渊说,“你一定能走过去。”
那孩子的脚步轻微地顿住了。
离渊看见他缓慢地回过头,看向自己的方向。
那目光是在看谁?这时候离渊听见背后传来匆忙散乱的脚步声。
他也回过头去,看见一个墨蓝色的仓皇身影跌跌撞撞朝这里赶过来,那步伐甚至比这个五六岁的孩子更加散乱。
离渊看见了那张不复风流戏谑的、失魂落魄的面孔。
——是铸剑师。
雪地里,一个满身是血的孩子静静地看着他。铸剑师看见云相濯的身影,本已苍白的面庞更失血色。
“小濯!”他运起轻身步法匆匆落在云相濯面前,跪下去,颤抖的手指抚上叶灼的面颊,“小濯……你怎么在这里……你身上好多血,你痛不痛?你身上怎么了?”
他看见云相濯缓慢地摇了摇头。
铸剑师深呼吸一口气,身躯仍然剧烈地颤抖。
他握着云相濯的肩膀,低下头,将自己的额头与那冰凉的皮肤相贴,深深地闭上眼睛。
这是云相濯第一次没有避开他的触碰。
“小濯,你还活着……活着就好。”他的话语断续不成句,“对不起……对不起,小濯,我来晚了,我耽搁了这么久,我知道今晚是中秋,我想带着桂花酒,来和你们一起——”
“灵叶死了。”他听见云相濯平静说,“如果你没有耽搁,现在你也死了。”
铸剑师茫然抬眼:“还有……还有谁活着吗?”
“没有了。”
“那……是谁?”
为何还要问?被问的人想。你一眼就能看出来。
他说:“云相奚。”
铸剑师颤抖着抱住他,喉中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气音。
“原来…真的是他。你知道吗?小濯,我在路上,就听见好大的劫雷声,可是我赶到山庄,什么声音都没有了。我第一眼看到一截断掉的手,我在那里看了好久。你知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我在想,为什么这么像相奚剑留下的伤口?”
“因为,就是相奚剑留下的。”
“可是为什么?”铸剑师通红的眼睛看着云相濯,“为什么他要这样做?”
“因为他发现,原来自己也会生出一点点感情。于是他散了无情道,想看看问题到底有多严重。”
“然后,他发现其实没什么,那只是他的幻觉,妨碍不了他的修行。”
“——之后呢?”
“之后他就恢复修为了。不过,他觉得应该重新考虑一下自己的道途。今天他因为有了一点感情的幻觉,散了修为来验证,如果再继续下去,幻觉会不会又出现,会不会真的有一天,会妨碍到他的修行。或者,会妨碍到我的修行。”
“所以,他就杀了所有人,然后飞升了。”
铸剑师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的眼睛:“不……他怎么会……做这种事?”
“不会么?”那孩子反问他。
既然道心真的惟一,也就真的没有了其它任何事物,他会做出任何事。
“我后来又想了,其实他不是因为杀了所有人,才能飞升的。他早就可以飞升,只是因为我才留下来,他现在觉得留下来是错的。他不想再错下去,就结束了一切,飞升离开了,他会在仙界继续修他的无情道。”
云相濯的话语落在铸剑师的耳中,格外的淡漠、格外的平静。
“……哦,”像是忽然想通了什么,他又道,“其实,这也不能算是杀人证道,对吧?他只是想杀就杀了,和他的道没关系。但他还是怕了。”
“小濯——”铸剑师抱着他,深深埋在那小小的、单薄的肩膀上,“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从来没看清过他的心,从来没看清过他的道,我不知道他会这样做,是我铸了相奚剑,是我来晚了,是我——”
“不是你,是他。”回答他的是平静到让人觉得荒诞的语声,“没有你,就没有相奚剑,没有灵叶,就没有我,但是没有他,这一切都不会有。”
“小濯,你痛吗?”铸剑师眼里全是泪,云相濯还没有哭,他这个大人反而先哭了,“你觉得痛就哭出来,好不好?你觉得难受,你觉得恨,就打我,就杀了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