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九百里地而已,家里的老叫驴走走停停,一天走个三十里,一个月也到了。
他这辈子待在这座拥翠山谷里,还从来没见过那些传闻中的仙长是什么模样呢。
段大成又叹了一口气,看向谷里。
一生一死两颗大槐树就扎根在他能看得到的地方,树冠上枝叶都长在了一起,这么多年了,好像都是这个模样。
他小时候,老父就带着他,把手指按在槐树上认了干爹。
还说,我们段家加上你,整整十七代都是认了这两棵大槐树做干爹,再往后世世代代,也要守着它们。
年轻的时候看见两棵槐树,段大成总觉得很自豪,心想别家都没有世世代代传下来要干的事,他们家却有,一定是有点来历。说不定哪天干爹显灵,就把他们全都接引成仙人了。
可是现在半截身子入土了,也没见干爹开口说过一句话,段大成已经不再想那些事。
每天看着槐树,他只会想,既然祖上十七代都认了它做干爹,那他岂不是应该与自己的坟中老父以兄弟相称?
想到这里,段大成不由笑出了声。
却听见一阵慌慌张张的脚步声,紧接着看见自家的小女儿从外面扑了过来。
“爹爹——外面——”
段大成抱起丫头往外看,忽然听见一阵奇异的奔踏声。不像是兽蹄踏着地面行走,倒像是踩着云水。
还没听清到底是什么声音,茶寮前就飘然停了一队车马。
——段大成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那马车,轩敞高大,颜色倒是朴素,可是那木头,柔润生光,段大成在山里活了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好的木料,没见过那么好的雕工。
那拉车的也不是马匹,一眼看去强壮矫健,身上有鳞,头上带羽,鼻孔里有的还喷出火星。
这是怪物啊!
紧接着就是前前后后二三十个穿深紫道袍的年轻人从最中央的马车里迎下一人。
——那人长身玉立,身着紫衣黑氅,由一人扶着,徐徐朝这边走来。
打眼一看,气度与凡人截然不同。不知为何,又有点弱不禁风模样。
段大成根本不敢正眼去看,低下头。
就听一道秀润的嗓音:“穷通观出行,借贵地暂歇,可否?”
什么穷通富通,如此排场反正是仙家门派,段大成哪敢不应:“可,当然可,仙长们这边请。”
抬头想带路目光一转,不期然却看见仙长背后,竟然有点点流光运行,当即震悚,不敢再去看。
路走到一半,却听那高高在上之人道:“我非仙人,勿唤仙长。”
“那……”
随从之人回他:“唤做‘先生’即可。”
请“先生”到最好的位置落座,段大成才算瞧见了他长相。
非要形容,段大成只能说,实非凡人。
仙长的长发随意披散着,藏着缕缕霜白,看着却不到三十岁模样。深紫道袍衬得面庞异常秀丽,只是皮肤有些苍白,像是带着三分病气。
一双凤眼,形状极为动人,可是眼中好像没有瞳仁,混混沌沌,怎么像是看不清东西?
段大成不敢多看,目光放到桌上,却又一不小心看到仙长搁在桌上的佩剑。
那是一把修长的木剑,奇怪的是,从剑柄至剑身,环绕着一段了无生机的枯枝,不像是后来缠上去的,倒像是这把剑自己生出来的。
果真是仙长,都是他没见过的神仙手段,神仙器物。
段大成战战兢兢道:“先生可要喝茶?”
那仙长,却好似没听到一般。
雾蒙蒙的双瞳微眯,看向自家的小女儿,像是想要勉力看清。
过一会儿,伸出手:“过来。”
丫头迟疑一下,大方走上前去。
仙长手指,摸向她头骨、肩骨、手骨。
“好灵秀的姑娘,”他道,“虎年七月生人?你叫什么名?”
“回先生,我是虎年七月生,我姓段,叫段小成。”丫头说。
仙长身后流光缓缓推移几下,而后道:“不求大成,反得大成。你的名字真有趣,不妨与先生交个朋友。”
段大成听了很想找个地板缝钻进去。
丫头道:“那先生你叫什么?”
流光又动。
段大成这下终于隐约明白了。
这仙长,眼睛看起来昏盲一片,想来看不清东西,也许连耳朵都听不见。
每次都是那流光动了几下,仙长才有反应,难道那才是仙长的耳目?
果然,仙长这次也是流光推移过后才开口说话。
“我的名字不如你。”他道,“我无姓,我名吟夜。”
丫头点点头:“我记住了。”
“小姑娘,你长大后,勿修仙,勿学道。”只听那仙长朝丫头的方向道,“二十年后入朝,四十年后拜相。七十三岁寿终,一世流芳。”
段大成张了张嘴,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想了好大会才反应过来,连连道:“多谢先生吉言!”
点点流光又是推移几下。
“不是吉言,”那自称“吟夜”的仙长对他淡淡道,“卦资白银十七两。”
话音落下,段大成心里一阵惊疑。
一是惊疑怎么堂堂仙长开口就是要白银,二是惊疑仙长怎么好像明白知道他和夫人前日刚刚清点了毕生积蓄,恰是白银十七两。
丫头却是脆生生开口:“先生,我爹爹并没要你为我算命,你为何要收我爹爹十七两?”
吟夜闻此言并无任何反应,身后流光再度以奇异轨迹推移,等到流光推移完毕,他唇角勾起一个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