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奴娇(101)
“泰娘……”她又惊又懵,勉强记起这一张俊俏伶俐的脸,“……范碧云?”
泰娘,洛京人士,家中作绣活生计,与她同被发卖在青玉阁,相伴近百个日夜,一般年纪、一般喜好、一般脾性,她唤她惜奴,她唤她泰娘,便小字称呼,相濡以沫。
范碧云,与她同被发卖在青玉阁,聪明伶俐、巧舌慧心,与她道东廊人多,西廊清幽,教她从东廊跑。她当真跑去东廊,她却趁着人都来捉她,自个儿从西廊下溜了。
应怜笑了一声,殊不知分毫无故人重逢的欣喜,却勾动往日那些不堪记的时日,想她自己那会怎么那样好欺哄,人一说她就信,被卖了还替她数钱。
“原来是你。”她心绪波澜起伏又平,到底相识一场,见面总得说几句,“你如今怎么到了扬州?过得可还好?”
范碧云动了动身子,示意都是相熟一场,教宗契放手,瞧了应怜一回,微有打量琢磨,而后长舒一口气,“真是苍天怜佑,竟教我二人在此碰面。看来你如今得过。这事话长,咱们可入屋一叙?”
宗契瞧定应怜,只让她拿主意。
应怜点头,回身教她跟上,“既是一场误会,那便请入屋中,有话再说。”
这一日过得可谓一波三折。
宗契入得门内,先将二探王家事与应怜简短说过一遍,又得了范碧云几句描补,前因后果,应怜便大致懂了。
却是宗契午时又至,这回在他家后角门站定了不走,僮仆女使进进出出,他只道里头鬼气森森,害生人不宁。然他愈是如此讲,愈发无人请他入宅。分明隐约听得里头坛场做法,铜铃纷纷,只拦着他不教进。
没奈何,侯了一个多时辰,眼见着天色浓暗了,只得回返,再做打算。
只是谁晓得,回来时,身后却多了条鬼鬼祟祟的尾巴。
范碧云因先辩解道:“我并非宵小,只是老夫人令我探高僧究竟,我这才尾随至此。”
她一张秀致脸孔上时红时白,瞧住应怜,见她不言语,便又急道:“从前事咱们先不提,是我对不住你;这一回我却万不敢骗你。当日我随员外离了吴县,便来到扬州,如今正做他家老夫人的女使。你们若想进的他家门,我也是有法子的。”
应怜灯下瞧她。
范碧云相貌俏丽,否则折柳也不会买她回去。然应怜从前观貌,如今亏吃得多了,晓得不可以貌取人,观她言行、观她神态,都比观一张脸要可靠得多。
她才知何为八面玲珑,便是范碧云此人。
“我以为你多少会再哄我几句,道青玉阁里你是无心之失。”应怜道。
范碧云却默然片刻,坦言此事,“我是骗了你。我太想离了那脏污之地,你若怨我,便骂我、打我……纵是要我这条命,我也不怨的。”
应怜叹了一声,望了望宗契。
宗契与她心多默契,话说完了,便不再待,走时还关了屋门,留她们叙话。
此时彼此相望,便不
再是惜奴与泰娘,只是应怜与范碧云了。
“都是旧事,不必重提。”应怜不打算过多纠缠,只道,“你说你如今在那王员外家做女使?”
王家做茶盐买卖,果是家大业大,连家中一女使,也穿得锦衣绸袄,鬓边插银帘梳,腕上戴金钳镯,不输人家的闺秀女娘。范碧云温婉一笑,应了声“是”,道:“员外仁厚,当日我逃出青玉阁,惶惶如丧家犬,无处可去,幸得他恰在吴县谈买卖,便将我带回去,因此我才到得扬州。”
应怜点点头。
“你呢?如今我见此处殷实,晓得你过得定然不错。那高僧……”范碧云一时迟疑,怕言语不周冒犯了她,“你与他是一起的?”
应怜再点头,心中一动,“他法号宗契,是五台山佛光寺出家的僧人,虽年纪不长,于佛理上却十分精深,此来扬州不过小住几日,年后便要回五台山的。”
她有意略去与他关系不提,范碧云也乖精,竟一字不问。
“今日我家中上下都在谈论他,说观他面相谈吐,竟不像个普通僧人,定有其高深之处。”范碧云道,“老夫人深宅内也听说了,因此才着我来探个根底。”
应怜皱眉,“既晓得他是高僧,请入家中便是了,何必多此一举,偷摸着尾随?”
范碧云一时未答,只面上多出些不自在,犹疑半晌,终答道:“这事说来曲折。我若说与你听,你需得应承我,不对外人讲。”
跟着,将前后原委讲了个大致。
原与那船老大所言相合,王家中邪的那个妾室,正是曾经家中的主母祝氏;而旁人不晓得的是,那邪鬼,众人皆疑心,是个曾死于家中的女使,心存怨气,这才缠上祝氏。
“怎么其中竟有人命?”应怜听得心惊,问,“那女使何时身亡?怎样亡故的?”
“八月中秋,家中宴饮。她许是多喝了几盏酒,失足落井里死了。”
这又更是离奇了。但自来不慎坠井死者无数,也说不得什么。
“家中出此逆事,老夫人心中恐惧,想寻高僧高道解厄;然员外并不信神鬼之说,对此颇不以为然。有几次母子为此事闹得不合,故老夫人听说宗契法师有龙虎相,才先令我来查探查探。”范碧云道。
应怜听罢,问:“你将根底这样细致告与我,为的是什么?”
“我……”她一时语塞,后才道,“自是为了家中安宁。”
范碧云有些惴惴,抬眼望进应怜眸中,但觉这是应怜,却又不是此前所识得的应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