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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奴娇(186)

作者: 烛泪落时 阅读记录

应怜作为女眷,即便不在中军帐议事,多少也察觉到了这一点。

一连几日,她都试图拆解这一团乱杂的事理:自己渺茫的前路、义军渺茫的前路;宗契、元羲。

十几年来的世路风雨,一年来浇遍全身。奇异的是,反催得她不若之前那般怕事胆怯,多想几遍,也就想通了。

既选了这一条道,便容不得悔。宗契为她做到这一步,她若悔了,不仅对不起自己,更对不起他。

端午前一日,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春雨,零落飞红,点点沾在廊檐窗扉。按往年的眼光,这便是最好的一回端午,留春宴也就赏玩到了极致。只是那浅粉幽红的残瓣落在檐瓦,她见了,忽有所思。

所谓留春宴,又何曾真的留过春住;她与元羲之间,不过就是春枝残红,一春过了,又逢风雨,再留也就留不住了。

偏巧端午这日,元羲又来了她院里。

春莺将他让进小厅,去禀应怜。

内室里,茜草有些嘀咕,向才梳妆毕的应怜道:“前几日才闹得不愉快,娘子,您可莫要轻饶了他,好教他晓得,您也不是随意言语上可欺之人。”

应怜笑了笑,“什么饶不饶的,我与他争执,又不为要他来哄我。待客的礼节,咱们可莫要失了。”

说着,转去了前头小厅。

一道浅浅珠玉竹帘外,坐着她曾经的夫婿,依旧如玉山毓秀,蓬勃英姿而萧萧肃肃,察觉她到来,一双眸中蕴万千光华,顾盼而来,墨夜寒星便垂倾于她周身,一刹耀目。

饶是应怜已见惯,也不禁屏息,而嘴角不知何时挂上了一丝自己也觉察不出的笑意。

他之于她,从前正如春风之于草木,再平常不过,又再温暖不过,到如今也还使人牵挂不下。

元羲见了她,站起身来。

“你今日怎么来了?”应怜道。

“你不是想寻一丛荼蘼么?这几日荼蘼开得盛,真是时机。”他道,“城中有一处荼蘼花圃,可随我去瞧瞧?”

应怜想了想,自己果真随口说过这事,他却还记着。

她有些意动,不为了荼蘼,却为了他。

——她想与他说清一些事。

“好,咱们就去一趟。”她叫来茜草,吩咐一些家事,带上春莺一道,随他出了府署。

元羲早备下了一辆崭新洁净的马车。应怜登了车,随他向城中街巷而去。

那花圃正在城外不远,是义军的驻地。受着义军盘踞的影响,今年也有些人来买花,却不大多,因此那小园里存着数不清的盆盆丛丛,至如今,仍有三月的迎春、四月的桃杏;更清冷的寒泉花室里,竟还有二月的红梅怒放,使人有如别置洞天。

可若论如今时节开得最盛的,自然要数荼蘼。

自入了花圃,应怜便目不暇接,满目纷纷雪白,行在天幕一般的花架之下,抬头便见荼蘼半天,绿映之中,皑皑如雪,最是开到盛极,簇簇伸来拳头般大小,香气熏醉满园。

一路行来,有园中小僮跟随指引,点那一丛丛荼蘼,哪些凭幽香取胜、哪些花朵最可观、哪些又是这一年才蘖出的新花,以待客人随时接取。

走走停停,不经意过了一处角落,细高的花架上,也缠攀了几株荼蘼,开出点点珠玉般花朵,重瓣不胜数,霎是可爱,只是花茎孱弱、枝叶扶疏,似有弱不禁风之态。应怜喜那花胜出寻常荼蘼繁丽,却碍着太过弱小,便有心问那小僮,“这一株如此别致,只可惜孱弱,难道是病了?”

小僮殷勤道:“不是病了,这一丛千瓣荼蘼是家中花师去年偶于一山涧里寻得,那时开得最繁盛不过,那花真如漫天雪海,是世间再难得的奇种;便费了百般心血,将之移种回家,只可惜那花离了故土,十不存一,如今独剩了这一株,所幸是养活了,花师说,待过个二三年,习惯了城中水土,从此便能自成一方气候,开花散叶。”

许是见她目不转睛,小僮怕她提出要接这一株回家,忙又补充:“这一株实在不好再挪动地方,好容易存活下来,贵人若想要,待明年,花师必亲送上门,如今若挪动,便再活不了啦!”

他如此说,应怜便不强人所难,离了这一株新花,兜兜转转,瞧了半圈,有些累了,便歇在一凉亭下,也在荼蘼花海之间,与元羲相对而坐。

春莺还没逛够,一双眼四面踅摸着艳丽的花朵。应怜便道:“你去玩吧,我与元郎君歇一歇。”

春莺兴颠颠地去了。

欢快的身影隐没在九曲回廊之后。应怜收回目光,却见元羲正定定地瞧着自己,内敛了些说不清的情绪。

“你有话与我说。”他道。

应怜微微一笑,“你约我出来,难道果真只是看花?”

亭中早已备下荼蘼花酒,并不浓醇,反有一股清甜花香。她低头斟了两杯,将其中一杯递过去。

酒液花香,彼此相美,元羲开口:“前几回……我并不是存心想要气你。”

“我晓得的。”应怜捧着光润青瓷酒盏在掌心,瞧他一眼,又转去赏四面的花朵,道,“你有你的委屈。当初以为我死了,你想必很难过吧。”

这是他们头一回直面过去发生的事。

元羲有再多委屈,却不愿在她面前展露,怕她嫌自己软弱,不过片刻微怔,随即道:“再难过,那已是从前的事了,如今我寻到了你,也就好了。”

应怜啜饮一口荼蘼花酒,百般滋味铺陈在喉间心头,清甜尽化为一股辛与涩。

元羲等了一会,等不到她开口,两人之间有一刻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