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奴娇(22)
“师叔,教度远去吧,李大官人不好强拗的这一口,又爱挑眼,难伺候呢。”度尘眉眼向应怜处扫了一圈,笑道,“好一尊大财神,若让不开眼的给气跑了,您亏不亏?”
众人嬉笑起来。
法持点点头,“依你。但只让她在暗室窥一窥,学学你们的道行。”
回到屋里,度尘果真开始挑挑拣拣,备今夜穿的衣裙。
应怜默不作声,在旁看着。
度尘一边试衣,半侧着身形,也不顾忌在她跟前遮羞,将衣裳穿了褪、褪了穿,怎么试都觉着不大满意。
她依旧将东院一寸一寸精织细染的寺绫叠穿了几层。寺绫轻薄,一连数层压叠,竟还隐约透出她胸口的小痣,更显一段风流窈窕。
“朱砂太深了,与石青靠不到一处。”应怜忽而开口。
度尘望进镜中,抚着领抹的手顿了片刻,瞧着身后的人,“怎么,想通了?有心投靠我?”
“多谢你替我推拒。”应怜抿了抿嘴。她并不是不识好歹。
度尘却惯常翻了个白眼,轻飘飘地,“你怎知我是为你好,我是怕大官人被你这张脸勾去呢。”
菱花镜中,两张美人清面。度尘却分明觉得,比起应怜,她仿佛又黑了一点、鼻子塌了一点、脖子短了一点。
她没学过几行诗书,只曾听某个尽喜酸腐诗文的恩客吟过两句“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常觉自己便深合其意。如今看来,却竟又配不上这人,因她即便不笑时,也有三分芙蓉杏花面,一双晓雾轻岚眸,实在比那知了蛾子要顺眼得多。
应怜并不说话,俯身去挑那几层寺绫。孔雀绿压底,其上豆青、蜜合、乳白,转而渐红,从藕合一路再到胭脂,层层渐染,衬得竟如春山朝霞一般。
她将那几件按序递来,度尘不接,只细细打量她,半晌忽地一笑,“昨日那个应怜,已死了么?”
应怜低着头,不去看她脱得赤条条地又折腾换衣裳,却问:“你呢,是生是死?”
度尘一怔,微微冷了脸,将内里浅白的云月菊花纹抹胸系好,“我活得自在得很!”
“那你为何在那两件褙子上满缀珠玉?”应怜道,“我从未见过有人把五六枚帔坠缝在衣上,牢得扯都扯不下来。”
度尘一张未描画的面孔又红又白,一巴掌拍在镜奁上,震得脂粉香露颤了三颤,“不许瞎说!”
不许瞎说。
应怜在心里替她戳破。想逃的人,何止她一个?
第12章
曾也如珠似宝
暗室里置了矮榻,仍铺着夏时的丝簟瓷枕,供人消暑。但在入秋渐深的夜里,一点沁凉如入水之墨,愈晕愈广,使人平白起了一层寒意。
角落原立着灯架,花枝一般的烛火若密密地点起来,也是够燃亮一室馨暖的。而今掺了蜜香的烛泪冷凝,烛芯冷落,正如她身下所堆丝绢凉薄。
壁上却又有通透的光,显显晃晃,源流不绝地照入昏沉的幽暗里。迎着这光,吃酒醉笑之声便丝丝入耳,蚊蝇逐血一般挥之不去。
暗室机巧,便用来做这鄙贱的、入不得人耳的勾当。
应怜一动不动地坐在榻上,正对着几点一豆大小的孔隙,零碎地勾勒出一整副乱糟糟的行。淫画面来。
度尘穿的是她为她挑的层层衣衫,春日朝霞,般般入色,眉眼是精细描画后说不出的柔媚婉转,任顶上光洁,将那佛性如一层寺绫揭去,轻飘飘落在地上,由那酒色财气的李大官人践踏揉搓。
李大官人伸手够她,却将将够不着,只眯着一双肥挤的眼,油光满面地赏玩那寺绫被一件件褪下,一层、又一层。
朝霞便渐渐没了绚烂光彩,青山失了翠秀风骨。度尘似笑非笑,待只剩最后一件,薄罗尽透,偎入人怀,娇声细语:“奴奴这绫罗可还入眼?”
“入眼、入眼极了!”
“那大官人便置下,也不值几个钱,只当搏妻妾一笑,如何?”她又道。
万般情状不堪入目。
度远侍立在侧,却平常僧衣打扮,低眉垂眼,竟还执着一串佛珠,被人言语挑逗,也不气恼,只半羞半怯地一笑。
同来的锦衣恩客便强拉她入怀,任她委屈万状,强使恩爱。
应怜闭上眼,不忍再看。
度尘的提点又于黑暗中响起:“逢场作戏,也需一些手段,以笼络不同人的欢心。你若想依我,便将这些看在眼里、记在心中,强似像个木胎泥塑,巴结不到财神,被那些虔婆苛责。”
闭了眼有何用?她又不是聋子。
假作不见又有何用?她为泥淖中人,是洗也洗不清的了。
她再睁眼,强迫自己去看。
度尘正与他调笑,“些许日子不见,奴心里想大官人想的紧。可纵私心想许大官人一回,却又怕坏了规矩。”
她又度去一口酒,恩恩爱爱。那人搂定了她,便道:“卿卿,你今日若伺候我二人舒爽了,我赏你个宝贝。”
说着,他从怀里取出一方寸大的锦盒。度尘抢过去,嬉笑着打开。
她背着度远,却正侧着应怜看来的孔隙。应怜得以看清,那里头明晃晃躺着颗半寸的珠子,耀目灯火流转其上,化作一连模糊温润的光点。
她听见了度尘清清楚楚的吸气声,瞧见她喜形于色甚而忘了掩饰的长大的嘴,以及一旁度远投来的艳羡嫉妒的目光。
应怜明白,这样硕大的珠子,只一颗,便将她那两件络满彩饰的衣衫都比了下去。
她并未彻夜居于暗室,待到几人转入内间,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