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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奴娇(228)

作者: 烛泪落时 阅读记录

“……慢些吃。”单铮只得提醒,接过她还回的水囊。

秾李这才从车里取出自家水囊,目光却在他二人身遭转了一圈,缓慢而隐晦,什么也没说,坐了回去。

应怜一无所知,说罢了,觉着尚无遗漏,便也歇了。

荒草连天,繁星夜月,篝火升了十来围,团簇一堆,成了地上的星火,倒映天帷。此夜中难得的忙里偷闲,使人依约有了一种错觉:他们这一行人,是田猎游乐到此,而不是即将往腥风血雨里走一遭。

折柳细细啃着胡饼,眼望应怜,叹道:“时日如梭,一转眼你竟这般大了,真想不到。”

应怜奇道:“你怎说这话?好像你从前见过我似的。”

“可不是见过?”折柳笑道,“我曾说过,你父对我有恩,难道是假的不曾?”

她眼中有某种伤怀,映着点簇的火色,别有一种温柔。

单铮忽起了一丝难得的好奇,问:“你从前是什么人?”

“秦楼楚馆的营生,你问他作甚?”折柳斜乜了他一眼,自然泻出几缕浮花浪蕊惯了的风情。

单铮咳了咳,俊朗的脸廓隐约浮现几分不自在,长腿微微向内收了收,“我是说再从前。”

他这么问,应怜也将探寻的目光递了过来,跟着问:“我爹……与你有什么旧瓜葛?”

篝火边几人不约而同将脖子伸长了些,虽面上看不出,眼里却都有兴味勃勃的神色。

“想听?”折柳便勾起了红红的唇。

几人皆点头,只除了单铮,身未动,却也将目光投了来。

趁着荒郊里夜宿无聊,她便将这事作一话本笑谈说与了他们听。

“不是什么勾人耳目的东西。我么只隐去乡邑名姓,你们听了也不许笑我。

“我如今虽是贱籍,出身却是清白人家,只是穷苦。弟兄姊妹七八个,家里再养不活了,便将我送了出去,做人家养媳,自小便在他家长成。那户人家也算是耕读家传,故教我识得些字、学了些琴棋女红。一般俱得过,只是我那夫婿不争气,是个走旱道的。”

应怜听到此处,顺口问:“走旱道?他是做车马行营生的?”

折柳才抿了口水,险些呛了嗓子。

赵芳庭嘿嘿地笑,小声与她道:“就是爱分桃断袖。”

应怜瞪圆两只眼,火光映得脸面上红红的,不敢轻易插话了。

折柳便接着道:

“这天生五谷,养了百样人。你说我这般一个十里八乡数得着的美人,他怎么就不爱,却专盯着男人的下三路瞧。嗐,总之做他浑家,与守寡没甚差别。

“舅姑俱在的那几年,他有双亲压着,脾性也不敢露,我与他关起门来,做不了真夫妻,却也太平无事。我十七岁上时,舅姑都去了,他便逐渐狂狼起来。我那时哪经过事,受不了这辱,只觉脸面都要丢尽了。就……”

她一时又顿住,似乎要说又难为情说的样子。应怜想问又不敢问,怕再得个石破天惊的答语,臊得脸上挂不住。

折柳也有些脸红,想了想却到底觉着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说来也不怕他们笑。

“……就养了汉子。”她道。

李三郎拍着腿哈哈大笑。折柳一眼瞪过去,“怎么,就许他不仁,不准我不义么?我也是爹生娘养,还不得有个知冷热的人儿?”

“许,许!你说!”李三郎道。

折柳便陷入了某种深沉的感怀,仿佛回忆早已模糊的久远画面:“我那人儿,可说是一等一的好,模样俊俏不说,性情、志气更是拔群。他本是个赶考的举子,一来二去,便宿留了我家。本说定了待春闱后,回头再来,我便与那死鬼和离,与他远走。只是不凑巧,一次被那死鬼撞破私事。你们猜怎么?”

“那必定闹出事来,捉去公堂?”李三郎道。

余下几人,要么不做声,要么挂着了然的神色,唯有单铮,眼中浮现了怜悯,似乎并不在意这话里沾染了暧昧的风月情事,而拨开迷障,清冷地瞧见了风月掩映之下,故旧时的那一慌乱无助的女子。

折柳道:“不,他没捉他去公堂。他甚至没声张,却又留他盘桓几日,请他吃酒,赠他绣衣玉佩;又有一日,他支我去镇上打酒。半日后我归家,却见了满床满地的血,夫君倒在床上,我那人握着刀,向我道:‘这卑鄙无耻之徒想要迫我就范,我杀了他,我带你走!’”

她说着说着,笑了起来,许是自己也觉着荒诞,一会儿却又笑不出声来,只得左右环顾,最后几分恼怒望向李三郎,“你不笑了?这不好笑么?”

李三郎干巴巴扯了扯嘴角,“呃,还、还好。”

折柳手里的胡饼已渐凉了,忽手里一空,却是单铮取走了饼,复又串在枝子上,慢慢地烤。

她的心仿佛也像这胡饼,被烤热了一些,回过神来,接着讲她的故事:“……总之就是被村人拿住了,他有功名,他们不敢如何,却拿我立规矩,要把我沉塘。万幸正教一过路赴任的官人瞧见,言此举不合国法,将我救下,与奸夫一同扭送官府。”

说到这儿,她有意望了望应怜。

应怜便顿开了心窍,颇有几分张口结舌,“那官人,难道是……”

“不错,就是你父亲。”折柳点头。

应怜再说不出话来,却莫名往天去瞧,一眼之下,只见星河夜悬,点点琅玕,恰似珠玉垂帘,美不胜收。

“举头三尺有神明,是吧?”赵芳庭此时向她谑笑,三分不正经、三分别有深意。

她默然,咬了一口胡饼,细面咸盐,混成无数滋味,绽放在舌尖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