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奴娇(247)
书送向洛京,实实在在地扬眉吐气了一把。等回信的时日里,各处便备办起了过年的热闹事。
应怜的日子照常过,年前正遇着李定娘来请,说晓得上元县的汤山有个延祥寺,内里有一孔最为盛名的温泉,数九寒冬也蒸腾温暖,邀她去游一游。
上元距府城不过五六十里,一日便可来回。应怜听得心动,当下便应了,带上春莺茜草,又一个新来的鸾儿,一道随赴那温泉池。
李定娘早遣人先去安置,清了寺中一片场院,不教外人闯入,又围了步障;带上数十从人,妥妥帖帖携着应怜而去。
她那些随人中,又有一个常伴左右的,却不是女使,而是个深目高鼻的少年。应怜曾见过,依稀记得是叫袁武,不禁目望之,见其肤微蜜合、五官深邃,有俊美姿容;又几次偶然撞见定娘与他谈话举止很是随意,仿佛亲密熟稔多年,虽心中微有异样,却不好干涉她事,也就闭嘴不提了。
她们上午出发,晌午便到了延祥寺,入内厢房,此时摒退了从人,只姐妹两个换了衣裳,径奔温泉池而去。
如今深冬时节,应怜一向怕冷,穿了厚厚的衣袄,却还未靠近池边,却已蒸出了汗意,又见温泉溪水通幽之处,草木并不凋萎,反欣欣向荣,绿映红偎,不禁大喜。
她们入到步障内,褪了衣衫,滑入泉池。应怜卸了一身疲乏辛苦,浑身舒泰,赞叹地咕哝一声,拨水游在李定娘身边,美滋滋地问:“你怎么找着这好地方,我来了便不想走,不若咱们住个三五日?”
李定娘趴在池边,头枕着手臂,歪着脑袋笑望着她,“行啊。”
她懒懒的,放了长发,便如泼翻的墨渍,沉浮飘散在水面,又贴合在浑圆的肩头,美不胜收。
应怜便将沂州城内之事,捡热闹的与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人泡得舒服了,就打起盹来。
李定娘提醒她:“要睡回房睡,别搁这儿呛了水。”
应怜打了哈欠,迷迷糊糊上岸,胡乱套了几件衣裳,“那我去睡会,睡醒了再来泡,你走不走?”
“我再泡会。”李定娘道。
应怜便答应一声,自去了。
她走后,步障内静悄悄的。李定娘也没教人来侍奉,也没动一动,仍那样趴着,任长发飘荡背后,半阖着眼,也不知是憩是想心事。
又不知是谁,匆匆闯了进来,踩伏一地的花草,携了外头一身寒风与冷怒,推了拦阻的女使,箭一般扎入温泉池畔。
那人影修长高大,来势汹汹,却在步障外硬生生顿住。
迷蒙水雾隔着一人高的步障彩幔,悠悠袅袅漂浮旋上,模糊了人眼,将内中人依稀的身影不甚真切地烙印在步障上,像极了一场玄天幻境的魂梦。
“应怜!”来人唤,声音急怒。
一时寂静。
李定娘睁开眼,也有些困顿,发上、额上尽是湿意,懒懒地回了声:“她不在。”
后头凌乱有些脚步传来,有女使急道:“娘子,鬼面将军他非要闯入,咱们拦他不住!”
“无妨,他来说说话而已。”李定娘道,“惜奴睡了么?”
“睡了,睡得正香呢。”女使答。
李定娘便令她们自去,守着应怜。女使这才告罪退下,只留了二人。隔着步障,里外交谈,只是一个来者不善、一个懒散冷淡。
鬼面将军道:“李定娘,你究竟耍什么花招?”
她奇道:“我不过来泡温泉,有什么花招?反是将军,马不停蹄追来上元,如此唐突为何?”
那头一时没了话,再开口时稍松动了一些,却仍是如冰锥伤人,“你心知肚明。上回事便作罢,若再使什么鬼蜮伎俩,打她的主意,你可问问我手里的剑!”
“这话说得蹊跷。我姐妹好好儿的,我害她作甚?”李定娘听笑了,声儿里也如洇了水雾,润润的清啭,“再者说,你又是什么身份,是她什么人?巴巴地来与我分说厉害?”
外头又再不说话了。
李定娘便愈发进一步,斯条慢理地直起身,上到石阶,那花朵样纷散的墨发便一点点伏在她玲珑的身遭。她一边走,一边道:“……还是说,你曾因传书递简一事,见了她一面,从此对她上了心,一直念念不忘这些年?也是,她那时虽年幼,却也生得玉雪可爱,你瞧了上心,也不为过。”
“李定娘!”鬼面人口气生硬起来,生了微怒,“自重!”
“自重?”
步障轻摇,将那又柔又冷的话飘荡下来,随着云烟一道,贯入他耳:
“天下间谁人都能要我自重,唯独你不能。”
彩绸幔子如水波,粼光一闪,竟被打开,李定娘白玉朦胧的身子现在眼前,墨发披散,其间起伏玲珑,
冶艳至极。嘲弄神色随脸庞淌下的水一并逝去,唯余清艳,唯余沉默。
鬼面人如被烫着,一震而扭回身,硬梆梆的话里有了无措,“你、你穿上衣裳!你怎么……”
“不自重?”李定娘接他的话,微翘着嘴角,温泉水从沟壑间流淌,直在一双赤足周遭积出一片水渍,“你怎不记得从春园中,你迫我就范,我那时自重了,却遭你一再凌辱?怎么,如今你改了性儿,反倒嫌我不自重起来?”
对方无话可说,背着身,半晌恶声恶气,掩饰内心局促,“你敢说那日的药,不是你下的?枉她敬你爱你,你却如此害她!”
“你说这事,我倒想问你一问。”李定娘好整以暇,“以你好色之卑劣,我将她那样送到你榻上,你却不受,反震怒,真是稀奇。以你与她之生疏,却脱口称她小字,真是少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