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奴娇(306)
一日想了半夜,迟至黎明才昏昏地睡着,天一亮,又仿佛见他浑身沥血地苦战,一惊来便醒转。应怜望着照入窗扉的日头,叹了一声,如常去瞧一眼那莲子。
一见之下,却微微怔住,不由惊喜。一脉碧丝已抽出破茧,新绿惹人,三颗莲子皆已出芽,沐着蒙蒙的晨曦,欣欣待发。
应怜眼中望着新莲,心中也仿佛有什么倏然破土,一念忽彻明彻清,百感交集。
与他的安危相比,与那些少流的无辜鲜血相比,便做一场虚与委蛇,她又能如何。
她唤来女使,教去元家一趟,虽有经宿的憔悴,春水的眸子里却折射出了粼粼的光彩。
“你去见元官人,便与他说,我应下了。”
第123章
百人百口百样心,殊途……
元羲所说不差,四月才望日,浩浩官兵自洛京开拔。水师艨艟、陆师车马于城南祭旗誓师,而后如乌泱泱漫卷的黑云,一路向东南而去。当中又有先锋精兵二万,急行军先至江南东路,与周边镇守的宁德军相抵,几场恶战,相互损失人马无计。
然宁德军兵马有数,朝廷援兵却不绝。新帝郭禧不计代价,又将各州县所缴之税上拔三成,哪管他民怨沸腾,铁定了心要绝江宁匪患。因此辎重粮草源源自京师而来。江宁周遭几个州府,宁德军困闭坚城,几番拉锯,终究不能守,战将或死或退,又有十几地飞书急传江宁,请兵求援。
江宁城中,气氛焦灼如沸釜,哪怕一滴油星,都能将军心民心炸成一锅乱粥。
好在前有元平传信,单铮早得了消息,已向沂州去书,要沂州军南下驰援;如今回信已至,那处陶慨应了率本部人马十之七八拨来相救,好解燃眉之急。
接连月余,中军帐里常常会至夜深,议论官兵压境之事。
“日前滁州已失,咱们向北的屏障,十已去六。他处官兵丧损虽多,却总有后援。比家底,咱们必定比不起。”钱美才退拒一支试探夜袭的官兵,此时铠甲未除,不顾通身的血污,点指舆图上已失之城,“滁州据此不过百里。官兵不日便至,咱们得有个对策。”
单铮得用的战将围列在侧,皆眉头紧锁。军师林文贵指了指所剩几处为屏障的州城,道:“分兵不是良久之策。这几处城池迟早为敌所克,不如将守兵召回江宁,咱们便以天堑坚城为守,与他相峙。”
“相峙,而后呢?”单铮道,“坐困于此,眼睁睁见孤城守至最后一人么?”
“那趁他大军未来之际,咱们徙去别处,可行?”李三郎问。
此计在两可之间。不是没人想到过这一点,只是如今不比以往,他们还是游散山林的流匪,聚也容易、窜也容易。如今宁德军称得上家大业大,再要散入山林万不可得;只是若要迁徙,急切之间,又能迁去哪里?
吴览沉吟已久,此时计议,“若要徙,倒是有个现成的去处。”
众人皆望来,等他言语。
入了夜,一室灯烛愈发晃眼,携着摇动不休的光亮,向他游移的指节投下阴影。阴影自东而走,溯江跨河,直到了南蛮瘴地。
“川蜀。”吴览道,“自江宁向西,过蜀道,入邛笮,关隘险绝。只要咱们留一息尚存,占得蜀地,以此为根本,便能与官兵相抗,而后再徐图中原不迟。”
林文贵点头,“军中有历经数战的老兵,便是从川蜀而来,若要去,军心必然相从。”
正有人附议此计,纷纷道是一条明路,单铮之下的赵芳庭却抬手,斩钉截铁,断了人念想。
“蜀地不过一时稍稳,怎为长久计?从来只闻入蜀入蜀,一旦入了,哪还有再出之日?”赵芳庭冷笑,“便是诸葛孔明,也只得困死当中。诸位比诸葛孔明又如何?难道咱们涉足百战,只图做个安乐的富家翁么!”
单铮为主帅,智计良谋种种,全待他或应或否。如今生死关头,一旦所虑差失半点,便足以覆灭整个宁德军,不得不殚精竭虑。他已不知几日夜未阖眼,全心思虑的便是这一场对敌。
兵势悬殊,好比以卵击石,他如何不知。
“宗契,你怎样看?”他扫视众人,三巡后,目光落在宗契极有压迫感的身量上。
宗契已除僧衣,半身衷甲如玄铁,更衬了身形岿巍,眉宇中缀沉星落海,疏朗而幽深。他不能如文人说得头头是道,只单刀直入,问:“何不绕道北上,避开官兵锋芒,直取洛京?”
林文贵反问:“怎样避?怎样取?”
“发精兵,疾行取道庐州、信阳,过淮河,自武胜军北去,直抵洛京。路途虽远些,却能上避官兵陆路、下避自淮入江的水师。”他道。
“过为鲁莽!若他察觉,后方直追,切断了我粮道,我岂不成一支孤军!”吴览断拒。
话入各人心。赵芳庭却被激起了一丝光彩,深想了一回,不由得豁然开朗,“诱敌,守城,虽难而可行。”
“诱敌以拖延。官兵既发二十万,洛京必定空虚。咱们先设一支饵兵,引诱拖延,将他困在此;却发精兵背道而出,南路取北,直抵洛京。后备一军坐守江宁,若他
攻打,这一支人马与饵兵前后照应,可保江宁不失;若他察觉不对,回师去救洛京,后备军便可出江宁追击,扰其军心。”
他循循解释,十分透彻浅显,却格外有一种坚定的残忍,若置人于薄冰之上,使人战战兢兢。
依计而行自然是好的,然而障碍也十分明显。
——再有怎样好的计谋,在绝对的优势兵力面前,也不过是玩闹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