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奴娇(318)
刘氏彷如被一巴掌打在脸上,面孔火辣辣地疼,又气又臊,呜呜哭了起来,又满面地哀求,“我毕竟是你母亲,二十载骨血养育,纵有些不是,也都是为了你好!你便为了那一不值钱的小……”
话出一半,却又止在了他如薄冰般雪亮却寒凉的眸光下,期期艾艾:“……那女子……你怎能为她一人,断了骨肉亲情!你这样胡为,岂非也断送了自家的根基!父兄皆在朝,才好……”
“母亲教诲的是,念在咱们骨血亲情的份上,儿子纵有些不是,还望您涵让。但归得乡,必不使您困顿劳苦。”元羲打断她的话,亲自扶上马车,外人好道是一出母子情深的场面,唯有挣脱不得的刘氏清楚,那只手钳制的气力有多大。
她畏缩地望着儿子,望那个曾无知无觉被揉在手心、蒙在鼓里、对父母敬重孺慕的少年。晨曦洒在他肩头,落下一片阴影,高长
的身形如雪砌玉山。刘氏才恍然发觉,他不知何时已挺然长成,温雅淡然的外表下,早已侵染了浓重的冷峻与阴翳。
她既愧疚,又愤怒,更有恐惧,带着一层又一层的不甘,随着辚辚的车马走远了。】
从此元羲便是独自一人。他像一只风筝,亲自斩断了做根基的丝线,却又乘风飘摇直上,执意越飞越高,并且心中十分清楚,直到断裂坠落为止。
在坠落之前,他将登上那不胜寒的高处,心中既无原则,也无敬畏,也许还剩残留的一点牵挂,愿借好风之力,送她一程。
元羲随她去观了嫁衣。
外袍是一件厚重繁复的深青鞠衣,为天子特赐命妇规制。应怜本有些难为情,元羲却坦然,左右瞧瞧,评道:“太暮气了,压人,你穿浅的好看。”
“嫁妇都是穿青,哪有穿浅的?”应怜噗嗤乐了。
两人观量一番,指指点点,仿佛幼时得了件新奇的玩意儿,瞧个新鲜。
应怜心中不知如何,又隐隐地可怜他,想劝慰却无从开口,思想半晌,终道:“要不,我穿一回你瞧?”
元羲欣然,且道:“是了,真那一日,宾客芸芸,你又得掩扇,我恐怕见一面春山也难得,实在可惜。”
应怜便不扭捏,任敞着门窗,将鞠衣披穿在身,并未换头冠裙钗,权且与他一观,见他瞧得仔细,不禁问:“如何,还过得去么?”
她绰绰立在前,淡金的光辉映入室,流转在锦绣的丝衣上,使得那白鹤环翔、奇花吐蕊。无限瑰姿艳丽,却都不如她婉转无瑕之貌。元羲不错漏她容态一分一毫,静静的片刻后,长舒了一口气。
“我此生之愿足矣。”他唇边轻松地扬起了一丝笑意,极短暂的一刹那,又使应怜仿佛瞧见了那个白马玉壁的少年。
应怜眼眸微微湿润,与他相对而笑。
她如轻舟白水,绕过叠嶂千重,郁郁青山终遮不住,明光盛放,与他背离而去。
第129章
两情相好方为姻
单铮的宁德军与郑武陵的边军合师北上,一路来也遇到官兵拦阻,却势如破竹,节节得胜。到七月末,后头刘升的禁军虽终于召回集结,却已不敢轻动。
“他是最后一支劲弩,如今箭在弦上,迟迟不发,只为咱们一旦攻取洛京、与京中所剩的兵马相持之际,他好趁势夹击。”单铮抽丝剥茧,于一堆杂乱的斥候信报中推析出。
郑武陵也作此想,十分赞同,又哈哈大笑,“兵者,刃也。他握这样一柄利刃在手,也不怕伤了自己!也好,他不发兵,正予了我反间计的时机。”
单铮稍一深想,略略拧眉,想到什么,一时却未言语。
他身旁的郭显也已料到,道:“我那三哥可不是什么好性儿的主,急躁易怒。刘升倒是个战将,也忠心,我反不忍将他推至绝境了。”
话如此说,计议却默契地定了,当下连营暂住,郑武陵遣散些俘虏,与混杂的斥候探子一道,去向洛京城中,放出幌子来,只道刘升迟不发兵攻打,是有心投靠前来清君侧的义军之故。
计是好计,只是阴损了些。刘升的家小俱在京中,他若不被逼着赶鸭子上架,匆促来攻,枉填上些人命,一家老小便不能保全。
议事散后,单铮罕见地带了壶酒回营帐,在近黄昏的微微暗沉天光里,慢慢地自斟自饮。
酒不是什么好酒,有些浑,也有些酸,更不能醉人。他独自饮着,头脑里便飞旋过了许多杂念。
一会儿,却有人掀帐帘进来,不是来报事的亲兵,却是一身衷甲未褪的郑武陵。
郑将军身量较之常人魁胖,进得帐来,便遮掩了他眼前一半的光亮。单铮抬头,只见了他毫不见外的爽直笑容,混着那副因常年在边关风吹日晒而粗粝的皮肤,愈发显得粗野。
“怎么独自饮酒?”他进来便道,当即唤人取过碗盏来,“当心多思伤身。怎么,你有心事?”
碗盏被取来,单铮便不独占,亲为他注了一碗,与他对饮,“离洛京愈近,谁能无心事?”
郑武陵却呵呵微笑,仿佛看穿了他所想,“你不必瞒我,可是觉着今日之计不妥?”
单铮道:“是好计。”
“既称好计,又何必妇人之仁?”郑武陵道,“你因刘升的家小无辜而不忍,可咱们这一支义军,上下谁又无家小?咱们若败了,那些人又该如何存世?”
“将军不必劝我,我不是初战之兵,晓得事理,不会因小不忍而乱大谋。”单铮饮了一碗酒,未见丝毫醉色,“倒是您此来有事?”
郑武陵也一口饮尽,再彼此斟满了,先笑,而后道:“既说到家眷,我多事问一句,听闻单将军家室虚置,还未有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