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奴娇(33)
“我原不知兄弟你如此爱重她,今日见了,便想着把她拿来与你……”赵芳庭摸着被打肿了的半边脸,哭丧着讨饶,忽手一指:“她们又要逃!”
宗契一惊,猛一回头,果真,那两个女娘趁着乱将将上马。
“你跑什么!”瞧她鬓髻散乱,身后还挂拉着一大片破衫,宗契情急,三两步夺了黑马缰绳,“我又不吃了你!”
这头一回身,那头赵芳庭瞅准空子,出溜一个滑步远了三尺,使开看家的轻功本事,撒开两脚便逃远了。
——临走时还手一捞,将那一大袋宝货扛了去。
人已经溜了,宗契追也追不上,况手里还扯着马缰绳,恐一个撒手,这头又没影儿了,正欲说话,便听应怜颤颤地开口:“我、我跟你去便是,你放她走。”
她人在马上,定定地下瞧,眸子里云雾般结着浅浅的薄泪,脸色发白,看起来十分心灰意冷的模样;口脂、胭脂都花了,腮上还添了几道深褐草汁泥巴,宗契明了她的意思,又恼又好笑。
应怜见他不说话,笨手拙脚地便爬下马,又被度尘死死扯着,两个看起来像生离死别,倒显得宗契多十恶不赦似的。
“她一个沙弥尼,夤夜出逃,能逃去哪儿?”宗契无奈,拔了镔铁棍,又牵了那不情不愿的枣红马,沉铁似的压上去,“久了怕有追兵跟上,有话后头说,先走!”
畜生欺软怕硬,方才对着应怜又尥蹶子又撒嘴,这会子只敢拿蹄子在地上刨几下,拧巴着也服帖了。
度尘与应怜面面相觑,半晌,犹疑地点点头,“往西五十里是我家,咱们快去。”
说着,忽想起一事,解开身背的包袱,抓出一件,一股脑给应怜披了。
“你后背都挂开了!”度尘与她咬耳朵。
应怜一愣,眼见珠光宝气,却是那珠衫,所幸夜里瞧不真切,权且穿着,过后再还。
她低头系好纽襻带子,侧头一瞥,却见宗契直直盯向前,便也往前看了一眼。
空空荡荡,夜色深浓,也不知他在看什么。
“走吧。”她道。
黑马膘壮,早已骟了的,性情稳重许多,任驮着两人,教小跑便小跑。应怜松了口气,趁空搓了搓手,仍火辣辣的。
宗契跟在后头。
那珠衫穿在她身上有些不伦不类,襟缘下摆被大小不一的珍珠坠得松散,腰处却被系带掐出一抹窈窕,遮掩了后背衣衫破处所露的大片肌肤。
方才她猛一下扑来,他不及反应,正搂在那片柔暖的白瓷上,触感分明,到此时犹留在掌心。
耳根有些薄热,他暗骂了自己一声,目光挪开,专心跑马,手里缰绳握得更紧,又蹭了那粗裹的麻绳几下,撇开方才异样温软。
身处黑夜时,总觉长夜无尽;直待天光熹微,树影、屋舍、远山轮廓愈发清晰,应怜间隙回首 ,早已望不见来路,才觉出一夜不过如此短暂,如露水泡影。
她收回目光,却见了度尘怔怔远望,似悲似喜,压着心事一般。
荒野四际,偶有几方阡陌良田,度尘偶尔会指与她看,“那是王三叔家的田,他家人口最兴旺;那是宋婆家的,后被里正弄去了,因她年老寡居……那一带,原是我家的,因离屋舍远,田也不肥,便最先卖了的……”
絮絮叨叨,便离家愈近。还没望见行人,她忽勒住马,从随身行囊里翻出一顶席帽,仔细地扣上,遮了剃发的女僧模样。
果如前言,五十里踏在马蹄下,不过从夜至明而已。待得晓天鱼肚泛白,屋瓦间还未见炊烟,几人捡了僻静村径,终在一处低矮老旧的篱笆院墙前歇马。
应怜环望四周,但见木篱破旧,院门半开;空落落的小院,泥路不整;前中堂屋一间,窗纸已破了,呼啦啦晨风一起,贯进贯出,吹得哨响。
这样的地方,纵野贼来了,也得两手空空,骂声“晦气”。
度尘却望了一望,掀开院门,径去拍堂屋的门,步子急了,席帽帘缘翻飞,露出她隐约似乎哭过的面庞来。
应怜牵了马,却没进屋,只在院口徘徊;后头枣红马又蹭来,带了宗契与她立在一处。
山野风凉,却吹不散他窄短僧衣下汩汩散发的热意。四面八方的清冽之中,他瞧着她静默而立的寂寂侧影,徒然生出一股子焦躁。
“我并不知那寺有古怪。”半晌,他憋出一句。
应怜将两三分散乱的鬓发绕至耳后,不言不语地端详他,不知为何,往常见他如同一截子高塔,或庄肃或怒目,岿然松枫似的,现下彼此相对,却总觉他多生了几分粗拙的柔和。
像捧着颗琉璃珠子的熊,干瞪眼着急,又不敢乱动分毫,生怕一不慎便打碎了琉璃。
一夜行路,她心内早捋顺了七八成,只还尚存几分疑虑,便问:“那你为何夜间来此,还与那油头粉面的人一道?”
“你说赵芳庭?”宗契顿了顿,索性将事情原委三言两语与她说了一遍,只是略去了想为她计赚些私藏的原委一节。
这做了一半虎头蛇尾的事,讲出来挺丢脸的。
第18章
打头风横船偏渡
一番说完,应怜还不及想,前头却将门开了。
两片门板,吱嘎一声,颤晃晃地,人未见,先挤了肚子出来,原是个身怀六甲的妇人,身子已沉得很了,脸面却憔悴木讷,与度尘相见,两下都吃了一惊。
“客人找……”
度尘掀了席帽,噗通跪地,抱住了她双腿,哀哭,“娘,我回来了!”
那妇人呆呆怔了半晌,忽的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