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奴娇(350)
软枕、高枕、竹枕、缀玉枕。
阖天下,他却从未见过游仙枕。
“枕在何处?”他问。
秾李身着素淡天青的褙子,长衣任敞,露着里头窄窄紧紧的腰身。那半截有一根绦带,她褪了褙子,散了绦带。薄衫轻小,杏花红的抹胸向下一收,现了象牙白一截细软腰肢。
她将那绦带覆向他眼睑,使他闭目,微微撤身时,耳畔说的是:“妾便是游仙枕,枕上一霄,君可放任笼中兽出。”
烛火被吹熄,短短的一刹,郭显生出扯开蒙眼的绦带的冲动。只在他念头即将付行之际,瞑晦幽暗处,身畔一个声音响起:“殿下,是我。”
他猛地僵住。
那声音浅浅的,仿佛不笑时也带着笑意,嗓音里浸了霜糖与蜜的甜。
他近来愈多地想到这声音,无论在白日游湖苑,或寝时孤枕上。渐渐地由声音想到那双眼眸。他再未见过一双比之更令人心魄摇动的眸子,那里头波光曳曳,岚雾轻舒,眨一眨,笑一笑,便是三月春朝千金也难得的晴暄景致。
他也愈来愈多地有这样一念:作为天下至高的人主,若连一个妇人也摘不到手,苦苦地孤枕难眠,岂不是过于可笑了点?
那冲动在心底升腾如火,伴着酒意,复又侵占了他的头脑。他在绦带下执意睁开眼,恍惚见了窈窕绰约的一个影子,分明是她模样,虽瞧不真切,却足以想象她在幽夜之中,在他垂盼之下,巧笑倩兮的模样。
郭显不由分说,将那人一把拽过来,力道之大、之急,连自己也惊了惊。
她被带得与他一同倒在围榻间,略略撑着身子,急促地呼吸。郭显翻身将她压下,嗅着那细细的颈项上一般无二的淡香,终将那一头猛兽毫无顾忌地释放出来。
“惜奴……”他借着沉醉,头一回唤出她小字,吻了上去。
一宿放任的错乱,郭显再回想时,只觉可笑。
不知是秾李刻意攀附可笑,还是自己着意放纵可笑;不知是他将错就错可笑,还是对应怜浅薄的执念可笑。
既荒诞,又可笑,他终于踏出了作为天子、为所欲为的第一步。
既做下了,没得翻脸不认。郭显自认还不至于脸皮比城墙厚,翌日晨起,得了秾李侍奉盥洗后,便令她同乘轩车,折回了宫禁。
此时后宫尚无主,一应事皆由先帝的顺成皇后——如今已升为顺成皇太后——代管。他携个妇人回宫,自然要经顺成皇太后过问。
顺成皇太后章氏来与他询问封策之事,又探听此女来历。郭显全不隐瞒,将她出身及江宁识得的种种,捡梗概与章氏说了。
章氏回宫时,憋得脸面发绿。女官来问秾李的品秩,章氏贤惠,只摆了摆手,“哪有什么品秩,无品,册个御侍罢了。”
有些讳言的事,天子可以说与她,她却不可说与旁人。关于秾李的出处,她谨记讳莫如深,只道是市井人家养出来的,册了御侍,宫殿三千,随指了一间与她,便不再亲问,忙眼前这一批选良家子充后宫的事去了。
自此,凡世之中,再无秾李;深宫里却不起眼地悄悄多了个李御侍。
三月时日不满百,一晃而过。
郭显初处理政事,尽是些烂摊子。近的是郭禧好大喜功遗下的,远的是先帝任人唯亲遗下的;自然,还有更远的,那是他们共同的好爹爹理宗皇帝昏聩无道了四十年积下的。
理宗皇帝有着一串长长的美谥,贻下的祸患也比前头任何一个皇帝都大。郭显忙着补锅,昏天黑地,几已忘了后宫里某处还有个李御侍。
他忘了,有人却没忘。三个月后,顺成皇太后特地穿了常服,喜气洋洋地扣进垂拱殿侧殿书房的大门,恰值天子才与元翰林商谈政事毕,元羲行一礼,自然告退。
郭显恭敬与章氏行礼,问:“太后如何到了前殿?今日有何要事么?”
华服宝冠的章氏反倒糊涂了,疑惑道:“才使女官来传报,怎么,官家竟不晓得?”
外头廊下尴尬侍立着女官,轻轻出声咳了咳。
郭显恍然,“是有此事,朕与元翰林议到要紧处,教她外头候着了。”
说罢唤人进来。章氏笑道:“也不必她开口了,老身自来报喜,李御侍承恩,已有了身子。此儿虽非嫡出,到底是宫里头一个,一般的金贵。老身此来,为的便是与官家商量进封之事。阿李有孕,御侍之位便不合宜了,官家觉着,哪一品秩恰合?”
郭显沉默,一向不露声色的面容上难得显出了震惊的神情。
“孩儿?”他初觉陌生,甚至花了一会子回想李御侍为何人,而后越发地惊讶,“……朕的,孩儿?”
顺成皇太后以过来人的姿态,笑吟吟地望着他。
郭显才动了动,第一是回身向御书案上、
厚厚的那一沓奏疏里,翻找出其中两本。他并未一字提及加封,后脖颈处却涌来了一波又一波热意,密密地起了些汗。
章氏莫名其妙地盯着他,半晌见他攥着奏疏,交与自己,“这是尚书内省的札子,一议立后、二议选嫔妃。朕本已批允了,如今既宫妃有孕,便拖上一拖。”
照理说来,这位李御侍,应当很得圣心了。章氏暗暗地揣测,却也不对,自她入宫后,官家分明一回也未幸过,不闻不问。怎么却单为她延了立后选妃的大事?
只是天子之语便是谕令。章氏进一步道:“选妃可延,立后却要紧,万不可再拖到明年去,顶多三五个月罢了。”
“那便五个月。”郭显道,“待她坐稳了身子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