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奴娇(369)
桌上偃月阵才画了一半,墨渍未干。她蜷缩在宽大的椅中,咬着牙,无声无息地流泪,模糊的视线里,他高长的背影离去,黄昏泻下最后一缕金红,天地失色。
单铮离去后,她丧荡游魂一般,在内室、外堂,乃至廊院之中漫荡,没个去处,也不知前头如何。有些禁卫跟着来了,并未阻她的出路,只将他们谈话的花厅围了起来。家人们个个噤若寒蝉,虽不知发生了何事,却都有一种大难临头之感。
折柳失魂落魄了一阵,半晌收拾心神,净面洗脸,重整了衣襟发鬓,唤人取过她一向收藏在奁里的琵琶,款步出屋,坐于庭院当中,面上已不见方才哀恸哭泣之色,唯余世事落定后的平寂寥落。
她垂眉眼向琵琶,先清泠泠试了几根弦,而后轻拢慢捻,声声切切地拨弄了起来。
“你一向不许我调弄丝竹,说那是卖笑的贱业。”那些婉转曲调,她闷熟于心,信手拈来,目光与弦乐相随相伴,向前院花厅的墙头而去,乐声逐渐急切,她也不在乎是否有人听,“我今日便将此曲拨与你听,好教你晓得,卑贱的不是曲子,是人心。”
初时的婉转已近于无,手指挑捻翻覆,如一场急骤的狂雨,琵琶声竟如金石,怒怒昂昂,翻滚着刺破愈幽深的静谧夏夜。虫鸣因而震恐,乃至喑哑无声。院落之中,响彻这一支悲愤的乐曲之音。
隔墙的花厅之中,单铮饮下杯酒,在入内内侍省都都知李胜儿亲眼得见下,将空杯掷落。
李胜儿听得那铮然琵琶乐声,不由侧耳,片刻回过神,心下微惊。
单铮一直漠然的神色终有动容,眼望向乐声来处,明晓得目光被层层所阻,却依旧久久凝望,喃喃出声:“这是什么曲子?”
他听不出来,李胜儿却清楚,看在人之将死的份上,教他做个明白鬼,“是《广陵散》。尊夫人精熟乐律,将琴曲翻作琵琶,慨然有楼头风雨之铿锵。”
那乐声一声更甚一声,暑夜本就燥热,如今更使人气血翻涌,恚愤难平。
“她发恼呢。”单铮苦笑,“拙内任性惯了,中贵莫与她计较。”
李胜儿道:“自然不会。单将军倘还有什么话,要带与官家,如今不妨说出来。”
听他道“官家”,单铮一哂,将真心收掩在了微略讥讽的神色下,“与我他之间,终有这么一日。他已无人之义,盼往后做个清平君主吧。”
他与郭显,崎岖孤道并行,终是他选择了退让。而一让,便不得不再让,直至自绝了生路。
《广陵散》还在继续,云晦风卷,金石相击。单铮再无话,盘坐于地,渐觉昏夜深深,窒闷眩晕,跟着天旋地转,眼前的李胜儿,嘴角那一丝切然的怜悯也分化成数千万重,神鬼般飘散飞逝。
药力发了。他放弃了挣扎,栽倒在地,耳畔泠泠音节,如骤雨淌过最急切的繁乱,渐而有了平伏的趋势。
都道人死前将过走马灯。单铮最后一念,心头模糊地想:他却怎么万般记不起从前,唯有那曲子,切合他意,带着对人主莫大的讥嘲与不甘,逐渐远去。
第149章
魂魄去兮梦将归
杳杳冥冥,仿佛魂梦在黄泉里走了一遭。
这一时开始走马观花起
来。先是幼承家学,学一杆尖枪;少年时家人四邻罹难,蹚一条血路;后十多年辗转,起家举事,结一帮弟兄,一齐吵吵嚷嚷,倒反天罡。这一路走来,有人附聚、有人失散,他手里密密麻麻,也不知有了多少条血债。
忽一倏忽,神鬼哭啸,他冥冥中若有所感,踏上了一条茫茫的路,瞧见了一个瘦长轻佻的人。
那人穿得像个儒生,穿一领道袍,斯斯文文,一张略文气的面庞上,嵌着一双尤为活络的眸子,东瞄西望,煞没正行。
单铮一见,心头大喜,忙伸手来,“十八,你教我好找!”
赵芳庭嘻嘻笑笑,揣着手到他近前,上下一打量,“哥哥近来安好?”
单铮心下闷怪,“什么安好?快与我回去,我找了你……”
他话到此茫然,仿佛觉着黄泉碧罗寻了他多时,总寻不着;却又仿佛记着昨日才见,一时昏蒙,不知何所思。
赵芳庭瞧着他,笑过了,是感喟的神情,仿佛放下了一桩难解的心事,眼中透露了几分再难得的孺慕温和。
“哥哥,咱们在那世上,是一对异姓的兄弟。我本想着与你同去同来,未料先行一步。”他慢慢道,“果真世事难测,那妇人我一贯瞧不入眼,以为污了你品性,想要替你剜去。不意我毁在妇人手上,你却因她而活,如此一想,也不怎么为憾。”
单铮皱着眉,只觉空空落落,攥着他肩臂,“你胡七八糟说些什么?快随我回去……”
分明捉着他人,周遭一渺茫,他却虚虚悠悠,又远了些,仍朝自己微笑,似是作别模样。
“我不能再随哥哥了,我等哥哥许久,如今该是走的时候了。”
“哥哥,山长水远,阴阳泉分,你往后多保重。”
那瘦长斯文的身影倏然空淡,逐渐失却。单铮徒劳追去,四处地寻,上天入地,再不见他。
他心中大恸,仿佛身死过一遭,猛地一悸,便骤醒过来。
脑子里还晕着,但见四面昏暗,壁上角落吊着灯烛,晃晃地刺眼。有个人正在身畔,上下左右地拿湿帕子为他擦脸。
此处格外幽冷狭小,不知是什么地方。他尚未开口,那妇人见他醒了,激灵灵一怔,丢了帕子,扑在他身上便哭起来。那一滴两滴的泪砸在他头颈上,教他缓缓地回了魂,想起了自己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