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奴娇(55)
半晌,憋出一句,“你乏了么?”
火光下,他的脸有些红,投下的黑影落在庙墙壁上,直要顶了天去,愈发地岿巍。应怜歇下了伤时的心思,摇摇头,细声回答:“我不累。”
一晌雪厚风急,贯进庙内,将她吹得一个哆嗦。宗契便起身,将庙门掩了,隔绝里外,回头瞧应怜,雪白的面、殷红的唇,在一方自成天地的孤庙里,浑不似人间污浊种,倒像是瑶池台上,玉露仙琼浇灌出的一朵瑰质仙姝般。
他一刹有心再去把门开了,又怕她冷;只是关了门,火色下她瑰艳眉目,又让人眼光无处放。
宗契便又去展了草铺,背对着应怜,平整根根草杆,想了想又觉着不妥,这么共处一室的,她名节还要不要了。
柴枝枯燃,到了时辰,逐渐燃尽,火光幢幢黯淡下去。应怜见宗契背身正忙着,便自个去捣鼓那篝火,捡了粗粗的枝子搭在上头烧,只是不见燃,等得急了,抄了那粗枝挨近了烧,一会儿,手忙脚乱,叫道:“宗契、宗契!”
火光一灭。
她急起来,便不唤他师父了。宗契回头,趁着朦朦胧雪色,见她扔执着粗枝,手足无措,一双眼儿铆定自己,像落水时攀着个救星似的。
暗色里掩住了他的失态,宗契又哭笑不得,“要燃着粗木,得摆高些,耐了性子……算了,还是我来。”
便过去挑了易燃的细枝,又将她手里粗木虚架在最上头,复燃起一堆火。
他摆弄火堆,侧脸映着明火的光,三分专注、三分笑模样。应怜松一口气,一时盯着他,只觉安心。
一会儿,火势稳了,宗契叮嘱休要再抄弄,又去为她铺整草铺,只在火堆旁,贴着府君像脚边的石座;掌心抚了抚,觉着草杆不平整,想了想,便又铺了一层衣。
应怜瞧他动作,见那衣裳,十分赧意,“用我自己的衣裳吧。”
“这是知县当日赠的,”宗契解释,“我没穿过,你垫了便是。你那几件尺寸太小。”
她低低应了一声。
一晌卧榻铺得了,他这才道:“我去守夜。”
便向门边去。应怜因想着外头夜风夜雪,他怎好僵立,一急之下,便捉他衣袖,“你别走!”
往常宗契与她一处,般般都依她,只这一次却微微一顿,撤开手,退了半步,才道:“我不走,就在外头。你自歇了,有事叫一声,我听得见。”
应怜自觉唐突,脸烧得火辣辣的,心中不愿,却也不好入夜与他共处一室,只得缩回手,垂眸应声,只是心里不安稳,思量反复,唯能叮嘱一句,“那你、你多穿一些,别又病了。”
便闻得他笑。
她心内腹诽,道是他因病在洛京,受她恩惠。他若真铁打的身骨,今日也不会在这里为她铺床了。
眼瞧着他果真添了一件直裰,应怜心里稍稍落定,自卧在了他宽大秋衣的铺盖上,眼中焰火一闪,他带上了门,庙里便只剩了她一个。
他在外头又不主动言语。应怜一晌形单影只了下来,虽罩着薄薄的暖意,却总不如方才妥帖滋味。
本就睡不着,一翻身,蓦地又见那鬼画符一般的崔府君眸光森森,望将下来,只在头顶,心里便一咯噔。
顶着这么一尊神,谁能睡得踏实。
那火也不知怎的,分明无处来风,它却影影幢幢,焰尖忽明忽灭。应怜便有些疑神疑鬼,蜷了身子,着意背对那高大的崔府君,唤了一声,只那声音怎么听怎么有些抖,“宗契。”
外头应答:“嗯。”
她稍稍安定。
过不到一刻,那崔府君还在望她。应怜身上发寒,越睡越清明,忍不住又喊了声,“宗契?”
外头带了点无奈的笑意:“在呢。”
也不知他是不是睡下,又被自己吵起来。应怜心里愧疚,却又有些委屈,庙里又不是逼仄到两人都容不下,附近四野无人,他就不能稍微失礼一点,进来歇息,哪怕找个角落也好呢。
她搓了搓发僵的手指,又换了个姿势蜷卧着。
外头似乎听着了她翻来覆去窸窸窣窣的声响,半晌,终于主动来发问:“睡不着?”
“……嗯。”
他顿了顿。
“那我与你讲则野谈?”
应怜睁开眼,仍是满目的篝火,虽不若先前熊熊,却也还炙热,“你还会讲这个?是哪篇杂记话本?”
“不是什么话本。是我幼时,时常想家睡不着,师父讲与我的。”宗契道。
本就没睡意,这会子她又被勾得兴致勃勃,就着横卧在榻,洗耳恭听。
宗契便说开来,声音不大,恰巧透过门隙,能清晰传入她耳里,像飞瀑击着山石,夜来又多了几分低沉柔和,教她听得入神。
“道是太祖朝广顺二年,有个河东路转运使,姓梅,单名仁,字词实,有一回巡察一路赋税,来到一个偏僻村落,见十室九空,唯有一户人家,种着莼菜,便知定有人居。他入内扣门,道是路过的行人,至此口渴,求一口水喝。
“扣了几下,里头有人答言,却是个妇人,道自家并无男丁,只她独自在家,不便开门留客。梅官人苦求,说一路行了几十里,只逢着这一户,实是口渴,又拿出钱来;那妇人推辞不过,便道:‘官人少待,我戴了盖头出迎便是。’
“不多时,妇人开门,果戴了一青布盖头,四围垂下,教人看不见面貌。梅官人入内,见粗陋冷落,灶上并无米粮,只有刚洗好的两支莼菜,便知这一户贫窘已极。妇人待客甚是有礼数,拿出家中唯一一只碗来,舀了水,捧与那官人;又致歉告罪,道家中无米无盐,无甚招待。梅官人心中不忍,问男丁何在。那妇人道,丈夫早年募去做兵,便再没回来;有两个儿子,大的前几年也被募去了,小的害了疾病,已夭了;去岁阿翁被征去徭役,累死在石场。她自与阿姑相依。没几个月,阿姑也没了,便剩了她独自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