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奴娇(58)
这教人怎么答言。应怜一路上见她神色清明,并不似脑子不好的模样,一时无话,去瞧宗契。
宗契却一路蹙着眉,环望山林,闻言反道:“我且先问你,出此往北,可正是去扬州的路么?”
章杏娘一呆,半晌答道:“伏牛村北去无路,尽是山岭。去扬州,不当从此过呀!”
丧气得很,原来他们意图北行,却迷了道,径往西误入了山坳。
总之也要送人回家,二人便想着到了伏牛村,是否再寻个认路的前导,带他们转去扬州,哪怕多给银钱也好。
这头两下相疑,囫囵着到了伏牛村,果是个不大的坳口。眼见三面环山,狭长的一道,零星散布着低矮茅舍。田地也横七竖八,没个规矩,当中引了一条沟渠,既盘且曲,又满覆深雪,可见水枯泥涸,不是什么沃土。
雪已渐小,各家门前正有几个妇人扫雪,一眼瞥见几人,只拿眼角扫量,甚或回头嘀咕,却无人来搭话。章杏娘也不往别处看,只顾低着脑袋家走,活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一般。
转过几家院落,挨到一户门前,她推了柴扉而入。
应怜停在门口,望那孤零零恰似受了委屈的背影,一霎心头乱涌,仿佛又见着一个度尘,正期期艾艾地归家,不由得呆了一晌。
宗契问:“咱们还跟着进么?”
她方回过神来,眼清心明,脆生点头,“进!”
章家人丁薄也不薄。
说薄,因家中只坐着两个妇人,一个是杏娘祖母,一个是杏娘母亲,另脚边玩耍着个六七岁的女娃,穿得破衣旧絮;也不独她,婆媳二人俱是如此局促,冬衣不过是入夏的短褙子里絮了一层苇,那补丁不到的破处漏了几分出来,教人疑心,她们真个是不怕冷的。
说不薄,是因祖孙几人抱头洒了几滴眼泪,来谢应怜二人,问及时,才道杏娘的爹连同两个叔伯、五个兄弟,俱都征去固堤了,因此家中才冷落,只剩妇孺。
不独他们,这伏牛村家家户户,除了身带残缺、老弱无力的,但凡是个能挑担的男丁,都去了漕河。
杏娘说不上几句,便去了里屋,再出来时,已是一般的破袄旧裙,髻上唯一精致些的红罗帕也摘下来,如此一身,瞬时便寒酸了七八分。
应怜便愈发坐实了肚里的猜疑,只碍着女儿家脸面名声,外人怎好置喙,想即便是问,恐怕也问不出一二。
时辰尚早,宗契与应怜两个干坐他自家编的旧竹凳上,一晌咂摸出人家不意待客的滋味。那女娃不晓事,玩了一会,拽她母亲的裤裙,“阿娘,我饿了。”
“去!边儿玩去!”杨氏一把踢开她。
孩儿哭将起来。杨氏不好摆脸子,只得赔笑与她二人,“家中寒素,无甚可待……贵人不如便一同吃些早食?”
说罢,又吩咐杏娘,“缸里没米了,你去你叔家,讨一把米来,快快去下了锅!”
“娘,”杏娘面上又红又白,为难道,“您明知我如今……”
杨氏道:“怎么,做了崔府君的娘子,就连你老子娘的话都听不得了?教你去你就去,便是要把你卖了,换一口米来,咱也得周全了待客的礼数!”
宗契听不过耳,那竹凳生了刺一般,扎得人安坐不得,便起身告辞,“哪用费这周章?我们不过略坐一坐,这便走了。”
说着拿眼去瞧应怜,却见她平日里这么颗闻弦歌而知雅意的七窍玲珑心,硬是端端正正地坐稳了,娴静从容,骨子里透着的毓秀雅致,堪堪使陋室泥屋,赢得珠玉生辉。
应怜也不看他,只微微一顿,从发间拔下一支点珠镂银的细钗,摆来搁在老旧方桌上,“我与章娘子初相识,这支钗,便作个见面礼,望娘子莫嫌寒酸。”
她头上素无点缀,除了一支包金漆的铁簪,便是这支偶从一货郎架上买来的珠钗,如今也送出去了,自个儿倒不嫌寒酸。
杨氏勉勉强强收了珠钗,也不知为何,笑得不由衷,已知她不肯走的了,也不好再说什么,推了几句客套话,便催女儿出门。
宗契正不解应怜何意,但见章杏娘脚下千斤一般,磨蹭着出去了,一眼瞥见外头,却又吃了一惊。
方才他们来时,各家各人拿冷眼看待;这会子说话的功夫,却前后左右聚了七八个,更有抱小儿来瞧热闹的,在她家门口指指点点。
宗契眼尖,一眼瞅着个人,眸光一盛,如鹰隼攫住了鼠兔,霎时叫喊一声,碎玉崩山一般,“那泼赖——”
满屋人被吓了个仰倒,他却比疾风更快,转眼便掠了出去。
一瞬如滚水入油,那七七八八的人众里叫喊骚动。应怜一惊,忙至屋外,却见风波早已落定,宗契在人里恰似鹤立鸡群,揪着个求爷爷告奶奶的人,披着几点残雪,大步而归。
“赵阿大?”应怜认了出来。
赵阿大哭丧脸,真教哭又哭不出来,便跪地干嚎,“实是我猪油蒙心,为着一串钱对不住师父!您发发善行行好,看在我残缺孤寡的份上,怜我一条性命!”
应怜扭回头,问杨氏,“他是这村里人?”
“正是呢。”杨氏眼底一抹深恶,又有几分忌惮,与她耳语,“是本地一个游手好闲的泼皮,原是个猎户,不学好,偷人家闺女,教人把腿打断了;猎不着鸟雀,放夹子的本事又不行,日子过不下去,又将他老娘扔进了山里。素来不做人,这些日村里走了男丁,只有妇孺,可把他得意坏了,偷东家、欺西家,人嫌狗憎的。怎么,他与你们有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