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奴娇(91)
应怜方想起来,明日便是腊月十五,又忽生出一念:宗契过了年便要走,是再不能陪她上元节观灯的。
想来颇觉憾恨,她因上元节与他相识,那时身在团花簇锦里,不识汀兰,认作蓬蒿,只觉他是那人潮人海里再不起眼的一个;此一回上元,她有心留他,却又无计留人。
明日虽只是预赏,便只当是上元,与他一起过了。
既是过节,手头还缺些应景的物什。索性晨时余暇,她叫来宗契,陪着出门买些东西。
宗契自是无不可。二人溜溜达达,顺着开明桥过到河对面,仍在西城里,各家各处地相看杂货首饰、香丸香药。
时近岁除,市廛上唱卖百端,拥拥攘攘,俱喜气盈盈。应怜一处一处地逛,挑来这样那样戴在头上的物件,闹蛾、玉梅、雪柳、菩提叶,哪一样都要问问宗契,好不好看。
宗契都道好看。
应怜起先兴致勃勃地买,多几回,便不乐意了,“这也好看那也好看,你实是敷衍我,是不是?”
宗契没奈何,又莫名,只道:“没敷衍,都好看。”
偏他说来十二分诚挚,应怜挑不得一点没理,便只得将信将疑,继续挑拣。
宗契向来见女娘们总爱戴些稀奇古怪的物什在头上,又见应怜兴味十足地正比划两支簇蛾梅花簪,那一群扑梅的蛾儿栩栩如生,心道蜂儿蛾儿扑棱棱、灰溜溜,也不知有甚看头。若说好看,蜈蚣玄体赤足、螳螂通体碧翠,不都比蛾儿好看,也没见人戴在头上。
女孩儿家的喜好,果真不可以常人之心揣度。
正神游天外之际,又见应怜比着一只绢纱翠蝉,在乌云鬟鬓间与他瞧,“你看我戴这蝉儿可好?”
她剪水琉璃微弯了一双,春色尚未入时节,却已先入她眸中,环鬓韶华,是再没更好的乌秀光泽,中间翠蝉一点,碧色透人心怀。
他忽忆起,有一回是见过她长发瀑散、乌云垂垂的模样的。那日屋中寒素,她发间无装无点,只系了一根红缯,便已惊人的瑰美,浑不似人间浊物。
宗契收束心神,目光不在她面上,却在鬟鬓间,见那翠蝉盈盈,道:“好。”
“就晓得你从不会说个不好。”应怜笑着嗔他,又去挑拣别样。
半晌,得他一句似无奈、似夸赞的低语:“你戴哪样都好看。”
她听着了,却只作没听着,继续闷头挑挑拣拣,想瞧一瞧他时,不知为何,心跳却不听她话,只一味鼓噪,脸也怯得发烫了。
挑完了头上戴的,应怜又去香药铺子,问宗契:“你可有偏好的香?”
“都行。”他道。
她便依着时令,教拿了些寒梅的香丸,各自闻了一回,觉着参差尚可,又总不如自家合的;便挑了几粒权先用着,再比着从前熏衣梅花香的香方,置了几样龙、麝、甘松、舶上茴香、木香、丁香,又想着合来的气息太过随柔雅丽,不够刚直,与宗契惯来的浑朴飒落不搭,便又添了一味甘松,增其厚重甘苦,方才满意了。
出门时,裹香人送至门口,忽对面街铺诵乐祝祷声起,应怜循声望去,却是一家颇讲究的茶坊前,正有道士设斋打醮。也是那坛略高,否则围了一圈的人观瞧,那里头什么情景,还真望不真切。
“这是作甚?”应怜奇道,“打夜胡么?”
裹香人口打嗐声,“什么打夜胡,是那东门的王员外请道士禳灾呢。喏,那簪带朵梅花、穿玄色裘袄的不就是王员外么!”
他手指过去,应怜果见一玄色裘袄、簪花戴帽之人,年近三十的模样,面貌白皙儒雅,有些文士的气度,正在茶坊欢门之下,几人簇拥当中,观道士醮斋。
宗契便问:“可是那个家住仁丰坊的王员外?”
“正是。”裹香人道,“师父可也去过?他家阵仗大得很哩!”
宗契但一笑,不去
答他,与应怜瞧罢了热闹,便辞他而去。
第38章
月上柳梢头
十四日,午。
应怜原没有午睡的习惯,只是这几日回暖些个,午后的天色又好,用了饭,人竟有些慵懒。
她那河蚌如今也还没吃上,宗契只道需腾个一日夜,待蚌受香油所引,张嘴吐尽了沙泥,肉方才鲜美。
她则闲来无事,教宗契拿来几件冬衣,将前日里买的熏衣香隔火熏了。待得暖香萦蒸,熏笼上铺整冬衣,就这么慢腾腾、温润润地熏了起来。
既有了熏笼,便不燃杂香。她只将那几味香药一一入臼捣末,又细细地碾了,本待混着熟蜜来揉香丸,又怕手头黏糊糊,沾得冬衣糟污。
往常揉香丸这一步多是春枝、雁回来做;这会无人可用,她便想起宗契来。
巧的是宗契正也寻着她来,甫一进院,便唤:“应娘子,来看这一河蚌!”
应怜探首去望,却见他手里还捧着一粗陶海碗,大步而来,近到廊下,才瞧清,那碗里八九分满的清水,随他一路步履流星,竟一滴也没撒出来。
宗契教她看却不是这碗,而是碗里的蚌,正要抬脚跨门槛,忽被应怜慌不迭地止住,“莫要拿进来!就搁廊下、远一点!”
好家伙,她正熏梅花香呢,掺进河蚌腥气,可受不了。
跟着也到了门口,见他长眉朗目,神色松快;又见那蚌在海碗里,安之若素,只是紧闭嘴巴,连那鹬也撬不开一毫儿。
“这一只里,养了颗好珠。”宗契指着道,“歇会儿待它张嘴了,便自能瞧见。”
应怜觉着新鲜,却左右也不见它动静,索性不再等,教他拿肥皂团仔仔细细地搓了手,连指甲缝里也不错过,又浸在清水里,褪得一丝一毫的皂香也无,才教他擦净,却又来闻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