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花鳗恋爱(16)
大自然对灵长类动物有天然引力,杨不烦承认,这种时刻的自由与松弛,永远无法从文明奢侈的钢筋水泥里获得。
直面旷野山川,会让她得到一种奇异的平静,大自然真是这个浮躁时代的主动降温器,是一种永不过时的时尚单品。
或许过去这几年,她早就对做社畜感到厌倦,她不具备管理才能,也没有核心竞争力,人才市场她这样的人一抓一大把,为了留在那个位置,为了留在江其深身边,她只能且战且走地应付,在那些把她翻来覆去煎炸的人际关系里不断退让或者绝望跪倒。
光是做到这些,她就已经精疲力竭,根本没有心力再去斡旋争取,力争上游。她失败,她不合时宜,她知道,她也腻了。
放羊一念起,刹那天地宽。
回家其实比想象中要自在很多,待在父母身边,生活节奏缓慢,而且也有真朋友,比如她的发小之一,闻俊杰。
闻俊杰是前年回家来的,现在在做南澳旅游,这人隔几天就来她家蹭饭,两人好久没见但完全不生疏,吃完饭就在天台的躺椅上吹风聊天。
闻俊杰很识趣,绝口不提崔听溪,也不提那桩旧怨,两人相处起来融洽极了。
不过,适龄未婚女青年回老家,总会经历一些很俗气的同侪凝视。
那是一个早晨,杨不烦揉着眼睛去买早餐,碰见了高中同学。寒暄几句后,同学笑着打趣说,听说你在深圳混得好,男友又有钱,怎么突然返家来?
当时回家,杨不烦只跟父母说了她打算长期在家发展,没讲原因,因为越是亲近,有些事就越难开口。
杨不烦仔细观察了同学的表情,知道他想听什么,很干脆地说,因为分手了,我没有住的地方,在深圳又找不到工作,没钱,只能回家来了。
对方听完立马道歉,还给她发了个红包,虚情假意地安慰她不要太伤心,还说姿娘仔就该找搭埠仔,外面的男人都坏。
杨不烦点开红包,也想为自己的胡说八道道歉,不过再一想,这88块钱就是后面的名誉损失费了。
世道艰难,有些人撑下去的信念就是得知别人比自己过的差,拥有那一点儿优越感会让他感觉一切还没那么糟。哪里有什么关心,多数都是看笑话的。
看同学一脸心满意足得到安慰的样子,杨不烦请他保守秘密再告辞,提着早餐往家走,好似能听见背后无声的讥笑。
然而不过三天,这个“秘密”就囫囵辗转过许多张牙床,最终耐人寻味地咀嚼到了杨思琼面前。
那日,是在老厝附近的大榕树下,也就是完美村的情报中心站,老人们如常聚在一起饮茶,蛐蛐闲话。
先从俄乌战争,聊到巴以冲突,再到南海危机。玲姨家的阿猪考上大专要办升学宴,村里不让在家庙办嫌丢人;四伯公家在英国的番客回唐山又吃又拿,机票还要父母报销;杨老三家的光棍儿子又跑了,回来变成了个姿娘仔……个个说得唾沫星子横飞。
杨广佑坐在主位,手上给众人分置茶水,嘴上也是分土必争。他年近七旬,长眉如两翼展翅,面颊清癯,语速却快,看不清颜色的秋衣领口变形泛黄,腰间系着靛蓝水布。
他是村里的养羊大户,就住在杨不烦家隔壁。
他还保留着旧时的语言习惯,一口乡音,此时见杨思琼路过,老远就打招呼说:“食未?”
杨思琼走过去,招呼了一声,甫一落座,便听另一村民打听道:“听说阳仔不去深圳啦?”
杨思琼点点头,那人追问:“深圳男友不是谈得好好的?不谈啦?”
杨思琼言简意赅:“孩子有自己的想法。”
杨广佑扁扁嘴,大声说:“还去深圳?叫人骗那么惨还去深圳?外省仔没有良心的,跟了他这么久,分文不取,还被赶出来,吃住都没地方,阳仔吃了大亏的,好惨呐。”
杨思琼脊背一震,猛地抬头,众人哗然。
杨广佑为自己消息之灵通不无得意,惊说,“你还不知道?杨兴鹏家里那个竹竿记得哇?和阳仔是同学,他说的。外省仔花心啊,分手连工作也不要她干了,我就说嘛,恋爱不要心高,还是知根知底的好。”
杨思琼如被重击,不知作何反应,血往天灵盖上涌,她没想过女儿竟经历了这些,还被人当街大声指摘,在她什么也不知情的情况下。
而且,这些话是真是假无从得知,她一时找不到任何话来反驳。
她本就不擅表达,此刻又急又怒,更是哑口无言。
杨广佑又转向杨思琼,微微笑着,以一副长辈姿态:“深圳不是叫‘湘港’吗?北佬多,乱,混不好也正常啊,是不是?”
众人的目光如一束束探照灯般打过来,杨思琼机械点头。
杨广佑抻了抻腰,以自谦为他辱,看似不满实则炫耀地说起自己那跟杨不烦一般大的大孙子:“学历不够高,也是讨债仔,在深圳也是混得不好,开发游戏有什么好前途?猛猛加班,一年也就挣——”
众人的目光都追过来,杨广佑“嗳”一声,翘起二郎腿,才伸出食指弯曲成一个7字,“70万,房贷高,老婆也不急讨。”
说完留下时间领受众人的惊叹讶然与艳羡掌声,复又第一百零八次志得意满地提起自己更成功的二儿子一家子——
美国番客,开连锁中餐厅的,还上过电视节目。回国时修桥铺路,大宴邻里,当日还有鲜花拱门、红地毯泡泡机,请了潮剧班子来助兴。
那叫一个衣锦还乡,十里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