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火书(129)
“虽然说起来是为平乱,但十年前,楚州也实在是死了太多人了。”
站在废墟前,便是太阳就在头顶明晃晃照着,曹野却仍然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就像是,这片土地已经在十年前就死了,如今,楚州百姓只当这一半的楚州城是一片鬼蜮,除了官府每晚会派人来巡逻之外,便连盗贼流匪都不愿意藏身在此。
一路上,南天烛始终没有说话,不知为何,哪怕当年她其实一直都住在地下不见光的地方,但是,这条路上的每一片砖瓦都让她觉得熟悉。
便是化成了灰,她也闻得出这个味道。
“当年,若没有阮将军骑马带我离开,只怕我插了翅膀也飞不出这地方。”
过了许久,南天烛凝视着那一大片黑色土地轻声道:“而在我离开天罗之后,我便发誓,我一定要学好功夫,再也不要被困在一个地方逃不出去,所以,我四处求师,别的本事都没学会,只学了一身轻功,就为了日后好逃跑。”
往昔种种就在眼前。
南天烛还记得,阮云夷带她离开时,天罗已经死了许多人,满地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其中,有来平乱的士兵,有天罗的教众,更有许多和她一样的孩童。
在攻入天罗之前,或许就连阮云夷也没有想到,在这样的人间炼狱里竟会有这么多孩子,所以,他才会下了不留活口的军令。
而军令如山,自是没有轻易改口的道理。
更不要说,这些被天罗掳掠来的鬼童也并不完全无辜,他们当中大多已经“出师”,所以,除了惨死在刀枪之下也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在南天烛的记忆里,她在马背上曾经偷偷看过一两眼,几个曾经和她有过一面之缘的孩子直到死都圆睁着双目,看着天,好似想要在死前记住他们很久都没见过的太阳。
如果没有阮云夷,南天烛本来也会成为他们中的一个。
“云夷他应当也从未想过,会在楚州杀这么多人。”
眼看南天烛眼圈发红,曹野轻叹口气,刚要提醒,孔雀却已经递上了帕子。
“那一次平乱,他去了很久……过去,他在外行军打仗,总是时不时要给我寄来书信,但不知为何,那一次云夷足有好几个月没有给我写过一封信,现在想来,那时他身为将领,却连如此年幼的孩子都不能放过,只怕心里也并不好受。”
几人一齐走进那废墟之中。
十年前,这里曾经堆满了烧焦的尸骨,后来,也是阮云夷在离开楚州之前,命楚州官府将那些残尸一起拉去葬了,或许,便是想让那些无辜惨死的鬼童有一个归处。
沿着断壁残桓走了不过一炷香时间,忽然间,几人远远看到在不远处的废墟堆里,竟是孤零零立着一间庙宇,四壁暗红,单看色泽便知,那定是一座神火庙。
勾娘淡淡道:“还挺会挑地方。”
曹野心知十年前,死在这里的人成百上千,若是世上真有鬼神,此处只怕是怨气冲天,而天底下又有什么人比阮云夷这位神火将军更能镇得住天罗门的牛鬼蛇神?
几人走上前去,果真,那座庙宇里立着的,正是阮云夷的塑像,只是不同于别处,这里的神火庙因建在废墟正中,平日里鲜少有人敢来祭拜,案台上早已落了一层厚厚的积灰,就连香炉里也看不见残香。
“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给阮将军立庙也不晓得打扫,连天罗和仙蜕都混为一谈,还指望着神火将军能庇佑他们?”
南天烛见状不禁鼻子里出气,立刻上前用自己的袖子擦去了案台上的浮灰,又将身上买的干粮通通拿了出来,当作贡品,放在了神像前。
“阮将军曾经问过我的名字,只是……我还没来及回答他,他便将我放下了马,而那就是我与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南天烛仰头去望,阮云夷的面容不悲不喜,垂眼看她。
虽然,塑像上的人和她记忆中并不相像,但是,只要身处在这庙宇之中,南天烛便不再觉得害怕了。
“在圣姑走后,天罗变成了一个很可怕的地方。”
随着记忆纷乱而来,南天烛的声音也变得很轻。
回到楚州后,这些过去每时每刻都在侵扰她,而也只有在神火将军的神像下,她才敢放任自己回想这些旧事。
“能够练出嗅力的孩子很少,那些人会端来一些很恶心的东西让我嗅闻,若是说不对,便是一顿毒打,以至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甚至都忘记身上不痛是什么感觉。”
时隔十年,南天烛却还能清晰地记起鞭子呼啸时的声响。
不知为何,天罗里总有很好的金创药,或许是圣姑留下的,能抹平她身上的伤口,不留下一丝痕迹。
“鬼童的身上不能留下伤口,所以,每次他们都会给我们抹药,只是,有些时候打得太狠了,有些孩子的身体根本支撑不住,就这样落了病根,每天不是咳嗽就是吐,挨不了多久就会死在那里,然后,他们的尸体又会在某一天清晨忽然消失不见。”
南天烛说着,掌心里传来刺痛,不知何时,指甲已经嵌进了肉里,但她却根本无法松手。
她依稀记得,她曾经见过一个祀耳鬼的孩子,隔着几堵墙听见了她的哭声,偷偷给她塞了馒头,而直到天罗被剿灭,南天烛都再也没有见过她。
那一日,或许只有她一个人逃了出来,上了那艘船。
“我不知道,那些孩子会不会记恨阮将军,但换做我,相比一直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囚牢里受折磨,我宁可有人来给我一个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