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火书(221)
它为何从来不回应父亲?
又为何,要将母亲也夺走呢?
庞幽心中没来由地感到一阵酸楚,他毕竟只是个孩子,忍不住将这一切告诉了眼前的巴纳姆,哭得十分伤心,而最终,女人却只是将他抱进了怀里,慢慢地抚摸他消瘦的背脊。
“别怕。”
她说:“这世上虽没有神,但是我会帮你,让你的父亲能够心安地接受你离去……从此往后,你也不必再去依仗虚无的神明,只要你的脚还踩在大地上,大地便是你的盾,也是你的矛,它会帮你复仇,更会帮你取得本该属于你的东西,而你需要做的,不过是让大地的种子播散去更远的地方。”
说罢,女人哼起了一支悠长的曲子,庞幽的意识渐渐模糊,他感到自己像是一颗种子,沉进温暖的土里,而再度醒来时,他已不在那毡帐,而在一处被搭起的简陋兵营。
叛军今日又下了两城,愿意追随他们的流民也又添了将近两万,现今,大耳手下已有一支将近七万人的军队,他们浩浩荡荡,却没有立刻北上,反倒向着江南去了。
毕竟,江南本是鱼米之乡,百姓生活富庶,自是能解决他们现今兵粮短缺的难处。
庞幽,又或者说是裴深躺在草垛扎成的床榻上,身上的旧伤隐隐作痛,他曾受过巴纳姆的密法,让他的身体快速成长,也因此,他的骨骼远比常人要脆弱,那一顿廷杖虽是已经放得够轻,却依旧让他吃了不少苦头。
“兄长,你醒了吗?”
这时,帐外有人轻声叫他,是大耳。
在裴深来到大陇的这些日子,北境又陆续丢了不少孩子,所有人都以为,他们早已在风雪里尸骨无存,殊不知这些孩子大多都活了下来,非但如此,他们也都成为了巴纳姆的孩子。
大耳正是其中之一。
就和裴深一样,他本也是出生在北境的罪臣之子,本来要在那里做一辈子的苦役,但还不到四岁便被人掳走了。
之后,那些传闻中会吃人的鞑子并未伤他,他们那看似用来吃肉的食刀其实是用来攀山的,而那些刀刃上的缺口也是因此而来,他们带着他翻过一座高山,然后,见到了属于他的巴纳姆。
在契贞,巴纳姆是所有人的母亲,无论是成年的男人,抑或是年迈的老人,在巴纳姆面前都是一样,一如这大地上的所有生灵都得依仗着大地存活,巴纳姆便是契贞人的大地,她们领着契贞人登上高山,征服风雪,最终,巴纳姆还会为契贞带来新的子嗣和希望。
大耳被养在巴纳姆身边的时间不算长,只有短短三年,但是,却已经足够了。
巴纳姆待他们极好,生来便从未吃过一口肉的大耳原先是个瘦弱至极的孩子,但在巴纳姆的照顾下,他很快便长成了一匹强壮的马驹,巴纳姆说,他早晚会带领他们,焚尽大陇的旧土,让那块腐朽的大地重新焕发出生机。
于是很快,大耳被送回了大陇,又被带去了潭州。
就像是这些年来无数被契贞安插进大陇的暗桩一样,大耳亦是怀揣使命而来。
只是,不同于寻常暗桩,他不需要断舌,反而像是个寻常孩子一样,跟着孙老长大,做了潭州城中一个乐善好施的好人,直到,属于他的任务被交到他的手上。
披着乾坤皮的邪祟会蛊惑人心的传言正是出自他口。
巴纳姆说过,陈旧的土地只有经过焚烧才能够重新开出花,而那片大地上所有生灵也是一样。
一切沉疴顽疾都会随着这把火被烧个干净,很快,腐朽虚无的神明都会消失,大地上也会生长出崭新的人。
大耳如此想着,毫无犹豫地将他的养父推上了疯癫的绝路,但这不过是开始。
随着大陇的皇帝下旨清查观音血和神火信徒,内乱的战火开始蔓延,大耳这时却收到了密信,让他再等等。
陇人信神,但他们口中的神亦不过只是一个好一点的人,既如此,便要抛砖引玉,这样,才好叫人相信他们造出的新神。
一月间,无数自称无常心投生的叛军领袖被陇军杀死,而大耳也知道,时候快要到了。
他本就是那颗巴纳姆口中,会焚尽大陇的火种,已在这片土地上沉睡了十多载,现今终是到了破土的时候。
已是夜深,大耳走到床榻前,将跌打药递给那个面容消瘦的青年,关切道:“兄长,你好歹吃些东西,之后一路会很辛苦。”
这些年来,两人虽从未谋面,但却一直暗中通信。
他们都知道,曾有一位巴纳姆在离开契贞后心生迷惘,于是再那之后,便再没有别的巴纳姆入关,为了播撒契贞的种子,裴深成了巴纳姆的眼睛和耳朵,更是那只会将火种放进地里的手。
因两人身份特殊,他们在来到大陇时非但没有断舌,也是为数不多用上大巫密术的孩子,所谓改头换面,指的便是那偃苗助长的针法和变声。
要让这片大地重生,他们二人缺一不可,为此,大耳一直将裴深当作长兄来对待。
一时间,军帐里无人说话,而看着手里的药瓶,裴深恍惚想起多年前他刚到曹府的那个夜晚,而那时,他是那个叫人兄长的人。
时间过的还真是快,一晃眼,竟已走到了这一天。
裴深想着,竟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不用太操心我的事,这不会让我感激你,因为,你现在身上有更重要的任务。”
半晌,他出声冷冷,抬起头来。
过去在朝中时,裴深从不与人对视,为的,便是藏住这一双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