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不假(102)
电梯间明显是不能坐的,她踩着湿哒哒的鞋子往上爬楼梯,鞋底顺着石阶拖出淋淋的一个深灰色一字。
这里一副被洗劫一空的样子。
时崇到底在哪?
心慌像反复退潮又涌上沙面的浪水,来回滚打。
也许他在某个角落,也许他可能死去。
李莱尔不可避免地联想到死亡,一切往最悲观的地方想,万一事情发生到最恶劣的地步,还能有个铺垫接住突如其来的噩耗,告诉自己事情还没有那么糟糕。李斯萍去世那一天,她没有落泪,被人戳着脊梁骨说冷漠至极,无人知晓她要治愈这么一场噩梦,竟要了往后几年的时光。
从此她学会将爱与恨放淡一点,再淡一点。
被浓度过高的情感包围会滋生不应当的依赖心,某一天徒然被放手,强烈的空虚会让自己粉身碎骨。
她的人生从此无人托底,唯有自己是可以依靠的彼岸。
爬至一楼,李莱尔想倚着墙面短暂地喘气。
不管怎么样,人可以先没找到,但一定要保证自己还活着,这是头等大事。
她握住楼梯扶手,均匀吐气呼气,思考接下来的行动打算。
洪水轰隆隆袭来,冲破小金门,拾阶爬至第一楼层的半山腰。
由不得她停下了。
第58章 饥食者
时崇单手握住打火机,用拇指往上推动帽盖,旋即放手,来回如此消解烦闷。
仿冰面质感的金属盖壳嗑托嗑托敲在铁皮上,像上下两排整齐冷白的牙齿相互咬合得激烈,铮铮地响,在暗黑到一塌涂地的仓库,这点声响尤为亮耳。
鲜少的,时崇竟会有无能为力的时候,现下他只能支配掌心中火机的开开合合。
他现在什么也做不了。
成衣货架一列列恭谨站立着,朴素乡村难有的色彩集合都在其中,然而美得太脆弱,风浪一轰隆,各式各款的针织布料、棉麻衣物,摞成高高的一堆,渐变的彩虹色倒塌,裂成碎片,时崇的手臂刚好被砸中,他一只脚别着铁杆,另一只脚往后拔,怎么也抽不出身,只能干坐在原地。
侧边的窗户大敞着,从昨夜直到现在,一直有呼啦啦的风和雨丝泼进来,时崇淋了一夜的雨。
远眺窗外无尽的原野,水浪像布展翅膀的黑色变异蝙蝠,硕大的巨形翅膀微微扇风,平地上如拇指般大小的房屋立刻被掀飞,查无踪影。昨日水已经淹到一楼来了。
洪水是在昨日中午冲垮工厂的,他本来也只是趁着休息时间,一个人到仓库逛逛而已。冼水村目前主要的盈利数来源于服装产业,与西门街不同,这里缺乏可当做对外推广名片的产业特色,只有较简单的衣物加工。而这座小山的资产更是单薄,离冼水村中心有一段弯绕的乡道,少人路经,山上也廖无人烟。
原本是没有这段行程的,他临时被邀请去观摩,看看能否借此趟旅程帮忙解决山民的就业问题。谁料中午雨水排山倒海而来,工厂瞬间一片狼藉。无人可救,山上的网络信号从昨日开始就不那么稳定,想必信号塔已被冲垮。
一开始他还能听见些许关于人的动响,后面索性连这点有希望的声音都消失了。
世界静谧只剩下他自己。
来的时候他被人拥簇着,现下要活到出村的那一天,却有几分危险的可能性。
如果雨再下大点,指定要淹没这一层。
一夜凄凄风雨,他就靠玩弄打火机,滤过几个念想硬捱长夜。大口大口灌进来的风,将不断向上的火苗往后碾压,呼的一下吹灭了,再腾地一声冒出新的更红艳的花火,层层红焰朦胧地合拢着,像一瓣纤长的百合花片竖立着,恍惚间他想起李莱尔,就像早上起床必做第一件事——睁开眼皮。
他后悔和她吵架了。
但至少她在市中心是安全的。
那天吵架过后,她有打电话过来吗?
他希望她打电话过来。
李莱尔这个傻子,过去从不敢真正主动出击。
小聪明也只敢耍一半,再多点心眼就直接掏出来给人看了。胆子也只长了一半,半途便给缩回去。
她和兔子一样怂!
家里发生变故了也不向他求助,就这么一根筋硬闯。还亏自己还故意留下了联系方式,一直守着李莱尔的越洋电话过来,到最后竟是他的一厢情愿,某次酒后鼓起勇气打过去,没有任何名义地打过去,对面是空号,李莱尔早早将电话号注销了。
她要跟他彻底掰断,没那么容易。
时崇借着之前零散结交的几个国内同学了解李莱尔的近况。
“你们之前不是玩得很好吗?怎么还来问我?”
时崇费力铺垫一大段无关事项,最后才不突兀地引到李莱尔身上,“我们只是普通同学,突然想起班里面的同学就她没动静了,有点好奇。”
“她呀,活该。”
墨水笔在白纸上顿了几秒,哗哗淌出一大片污渍,尖锐的金属头划破纸张。
“她……怎么了?”
时崇压低嗓音,好似这样就能埋没心中暗暗躁动得快破芽的思绪,他蹙着眉,将几张废纸紧攥成皱纹满布纸团,全部听完李莱尔的事,才缓缓张开手掌,满是一拓一拓漆黑的墨水印。
这不算脏的,更脏的是他行事的手段。时崇向来掩藏得很好,人人以为他只是表面脾气古怪的领导而已,他清楚地知道面对不同人就该戴上不同面具,小人和恶性竞争者就该比他们更恶毒,对待家人就应拿出温情的一面。
可他没有家,时家只是他的移动宾馆,冰冷到不近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