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不假(104)
咯吱一声。
木门绕着门合页朝外旋转,李莱尔恰如偶然翻开某本专为消遣的小说,眼球飞快地在字符上跳动,骤然被某段精彩情节抓住注意力。
时崇神色颓唐,平日里打理得整洁的乌发分外潦草盖住眼睛,深墨色西服褪到另一只手臂的折半处,手肘积叠的褶皱拘谨地苦笑,白色衬衫最顶上的衣领袒露脖颈,余剩的两片衣料完全是水淋淋的,显得底下的肌肉线条随着呼吸颤动,却不十分暴露,几颗透明扣子将身体锁得牢牢的,仿佛有什么东西狂放着要冲破固禁,却被细长门襟上的钮扣把住。
他是被狂风暴雨濡湿的虎豹,强撑着支起四肢,维持最后的体面。
“你?”他就说了一个字,就不再往下说了,嗓音的气势比前几天削弱了几倍,眼神还十分有力,像饥肠辘辘的饿虎眈眈盯着她看,仿佛她是草丛里逃跑得特别快的野兔。
李莱尔知道他要问什么,“你顺走了我的火机。”她指了指他手中的东西,“还有……我想你了。”
“嗯……”原本时崇还高高昂首面朝着李莱尔,得到她太过直接的回答,立刻垂下头,像被碰触就合拢叶片的含羞草,视线慌忙从李莱尔的脸转移到她腿,涨红的脸褪成冷白,严肃地问,“你膝盖怎么回事?”
“你的手怎么了?”
两个人异口同声。
李莱尔三步并两步瘸腿地跑到时崇跟前,这才发现他的手臂夹在货架堆里面。
她将袖子捋到手臂,用擦破皮的手掌吃力地试图抬起货架,时崇也顺势拖扯那条被砸伤的手臂出来。
然而经过一天一夜的无眠与零进食,她早已看出他能量耗竭,现在只不过是强打精神而已。
窗外的雨水还在持续回旋,像锐利的新叶边缘刮在时崇身上。他是砧板上的一块新肉,是要端到高奢的餐桌上充一道难得的野味,如今要被倒进小巷里的餐余垃圾桶里去。他是很骄傲的人,总爱装作自己很强大。
李莱尔恰恰相反。
她假做寻一个新的支力点,慢慢绕到时崇身后,想用自己的身板为他遮挡一点风雨。而他很快看穿她的心思,“要不你先走吧,爬到楼顶或许救援队就来了,到时候你能给他们做引导。好过在这死守着。”
李莱尔瞄了一眼外面的水量高度,手上的动作还没停,她半蹲着,钻研压倒时崇的切口,要将货架上面的东西一批一批搬出来,重新站起时,她在原地顿了一顿,抬眼望着他,一缕黑发从额前跑出来,“你放心好了,我们会一起被救。”
“你怎么这么倔。”他伸出手将她的发丝掖到耳后。
“还是要努力一下的,如果你残疾了,或者死了……”余剩的半句话,李莱尔逐字逐字渐次吞回去了。
时崇这时心绪遽然降落至冰点,如果李莱尔因为他的缺陷,选择了别人,他会试图去理解,眼下她说出这话的意思,就是为了铺垫以后的离开。这还好,至少给他留了一点心理准备。
他尝试顺着她的话打草稿,“如果我残疾的话,你可以把我甩了,可以找一个更健康、更帅、更……”
接下来的话他想不下去了,喉咙涩得直发颤,他想像不出李莱尔和别人在一起的日子,她会和别人一起做他们做过的事情吗?她会和别人做他们从没尝试过的、一切新鲜的事情吗?她的生活有了别人的影子,新人的记忆将旧人的记忆涂鸦、覆盖了,他在她的世界缩小、变淡、彻底消失……
他对这个还未出现的情敌,嫉妒到发狂。
他要为自己多争取一点,正了正声色,僵硬地微笑,维持往日的严肃气质,预设好接下来要说的台词:如果我残疾了的话,真的有那一天的话,我们分开后,你可以找一个更健康、更帅、条件更好的,如果你暂时没找到的话,你还可以先考虑一下我……
话说到一半,时崇忍不住哽咽,谎话就此截断。
他根本就不是这么想的。
她不要爱上别人!他要她只爱他一个人,少一点都不行!
讨厌自己懦弱的模样,要低下头求人这事简直要将他撕碎了。
但如果这么装可怜的话,或许求得她的一丝垂青。
时崇把自己当做临期商品,急忙向李莱尔把自己推销出去,可他嘴笨得很,频频卡词,说到后面话又变味,“你不爱我了的话,大可以找一个更健康、更帅、条件更好的,不用假设这种情况。你想走就走,我不会挽留你。 你喜欢谁,都和我没关系。”
李莱尔气急回怼时崇,他就只会这一招,幼稚得好笑,“我可以找,那你也可以找呀?那你为什么在我们分开后,屡屡向其他人打探我的消息,债款你帮我还了一部分,痞子你帮我在公安局处理了,还时不时在我的生活露个脸,阴魂不散。这个世界上和我同种类型的会有很多,相似的脸,相似的性格。你不用这么执着于我这个人,爱上其他人或许你会更快乐一点,不用那么纠结。”
“您真是太善良,都为我想好后路了,这么大度。”时崇一激动一使劲,卡在架子里的胳膊拽出来,身体疼痛比不过心里密密麻麻的针锥刺痛,像千万只蚂蚁小口小口地啃噬心脏,一点点凌迟处刑,要慢慢、慢慢地杀死他。
他猛地站起来,下肢还未适应站立姿态,踉跄着往后靠在货架上,原本张牙舞爪的野兽此刻瘪气得像没人捡的氢气球,幽幽在地板上漂浮着,“这个世界只有这么一个你,你要我去哪里找和你一模一样的替代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