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不假(106)
陈明河是入赘进李家的,代袭传统服饰行业的友邻个个友好可亲,大家都在此扎根百年以外,是真正的远亲不如近邻,改革经济一如惊雷在西门街炸开了花,人人有机会乘上发展快车,然而道德观念的鞋跟却被街上的石障别住。
时家一绝骑尘,迅速转型为国内服装行业大亨,早早跨出西门街的方寸之地。李家不如时家,后面也渐渐没落了,但在手工刺绣这一块名声依旧斐然。
“上梁不正下梁歪。大的这样,小的能出息到哪里去。”
意思是说李莱尔和陈明河熟晓攀附。
李莱尔坚持不理会,照例和时崇往来,可她忘记自己是一块面团,可以任李斯萍揉捏,也可以被其他人的话语所挫弄,某一天时崇对她说,“下一次我来找你吧,这样你就不用偷偷溜进花园里来了。”
“你来找我不方便,还是我来找你吧。”李莱尔低着头,用指尖来回挑拨依附在食指甲床旁的倒刺。
蹉跎到日落,她将兔子递给时崇,拜托他帮忙养一阵。临走时,她听见时崇的父亲说,“不是跟你说了,不要和没有利用价值的人往来吗?他们能给你带来什么?”
“我花钱了,用钱交换他们的时间,让他们给我带来快乐。”时崇理直气壮。
“对了。要时刻明确双方的价值,明确自己的底牌是什么,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她羡慕他这种目空一切的气势,于是模仿他当下的姿态,强硬地将兔子要回来。
“不是要让我养的吗?”时崇对她的临时倒戈深觉不满。
“我临时想到有更好的人选了。”
“是谁啊?”
“跟你有关系吗?”李莱尔难得强硬。
她将他视为近似偶像的朋友,而他把她当做交易。
痛定思痛,错的还是她。
抱着兔子回去的第二天,她撑腿爬上书桌,掂着脚尖将手指往上顶,在逾天花板几厘米的位置谨慎地将藕粉瓶子拿下来,递给时崇,里面一张纸币都没动过。
“是不够吗?我还有,你等我……”
“对,就是不够,太少了。”李莱尔趾高气扬。
明明要的不是这些,却不愿说口。
李莱尔想要真一点的东西,因为越假的人,越需要真的首饰装点自己。
她需要真的爱,朋友的也好,师生的也好,要热烈滚烫到手心发热的,要纯粹到没有一丝杂质的。时崇愿意接近她,也是这个原因吧。可他究竟是误解了。她得到的爱是一团泡沫,是仅供展示的塑料珠花,是为了填平父母自尊心孔洞的一块填补物,经不起考量。
她给不了他完全真挚的爱。
缺口相似、内核相反的人是无法在一起的,光是拥抱就能被对方腹背上的刺扎透身心。
被高中同学孤立时,李莱尔才决定和时崇恢复以往的关系,在一起对抗孤独。她对这段关系不带任何期待,随时做好撤退准备。事实正如想象,他们又分开了一次。
绣坊出于濒临破产的边际,她一边逃课一边摸索着新的发展思路,一年才回五六趟家,前两三次回去陈明河总会捧出一大堆或华丽或素洁的衣裳,附上简单的落款。
时崇是谁?不过他的审美和自己还真挺像的。
李莱尔置之不理,漂洋过海的信件落到她这全部石沉大海。直到第四次,她忙得对付催债人一整天头昏脑热,晚上对照着寄件地址将所有东西统统寄回去,附上文字:您好,请问是不是找错人了?虽然我也叫李莱尔,和您要找的人同名同姓。
过后十几天的某一刻,李莱尔突然被挑动了神经,全身一紧,她意识到自己好像忘记了谁。后知后觉,那些衣服都是过去翻烂的时尚杂志上的同款,她不舍得买的。这个叫时崇的人,是怎么知道的?
一张模糊的脸闪过眼前,她终于提起兴趣去细看,画面被按到遥控器的关闭键,嗖的一声抖成白色碎片消失了。
从这一刻,她再次对他好奇。
“欸我想起来了,当年你妈想要把你的兔子摔下楼那件事。”
“兔子不是摔死了吗?”李莱尔心不在焉地回应,挥舞着剪刀剖开鱼体,用尖端剜出黏连的内脏,血肉模糊。
“当初,她只是想你听话一点,后面你连续发了几天高烧,她半夜照顾你,还偷偷跑出来哭了。其实她在楼下安了高高的梯子,上面搁一张厚软垫,假装要把兔子扔下去。你妈妈那么胆小的人,根本做不来这种事的。她平时那么凶,只是为了服众。”
李莱尔叉着剪刀的手松了一松,半圆形柄孔顺着她的拇指和食指滑落,铛地砸进铝制洗菜池。
他们夫妻俩是天生一对,无论何时,都会互相配合着为对方维护形象。李莱尔习惯了,这么多年以来,恨意怨言早早消散,再无波澜兴起。
“最后那兔子怎么处理了?”李莱尔弯下腰去捞剪子。
“本来想要卖给宠物店的,但好几家都不要,旁边卖野味的小贩还打算要了送到肉兔市场。等到天黑了,有个小男孩跑过来,五官长得很立体的,有点像外国小孩的那种,竟然把那样的兔子买回家去了,不知道家长会不会说他,花钱大手大脚的,完全没有概念。”
跟随着陈明河的叙述,苍白的兔子在想象中一笔笔愈渐丰满,先是毛绒绒的轮廓,圆柱形四肢,圆滚滚的球状尾巴,圆宝石般的赤红眼睛……红是浓重的朱砂红,鲜艳得刺眼。
李莱尔紧紧盯着这一抹红,悄悄伸出手去捕捉,像猎一只屁股后面忽闪忽闪的萤火虫,她沉着地含忍,以退为进,乘着飞虫放下心防,指尖无声摸过去,终于捻到一朵发亮的萤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