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不假(68)
绮丽的布匹长长挂起,一排排红灯笼不住地对游客点头,往来的嬉闹声不绝。唯独李莱尔轻飘飘地在石板路上游荡,有一下没一下踢踏地上的落叶,脚尖撞到地上偶尔凸出的鹅卵石时,她痛到龇牙咧嘴。
“唉,小莱。”熟识的阿婆花枝招展地和她打招呼。
李莱尔像皮筋整个被伸展开,扯开嘴角笑出来,“阿姨,又碰见啦。”
寒暄过后,她迅速恢复原状,两手抄进口袋摸索烟盒和打火机,翻了一阵找不到,她干脆把布兜的里面翻出来。
两样都没有,只有翻盖镜,气得她几欲抬腿将树叶堆往前一铲。
但李莱尔还是忍住了,这条街上太多熟人。
她长呼一口气,掀开粉色圆形菱边镜,镜子里的她没有笑,嘴角绷直,唇峰是犀利尖锐的殷红花瓣边缘,脸很白,可越白倒显得黑眼珠愈大、愈黑。不笑的时候,眼瞳像藏在草丛里等待猎物的兽。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
不笑的时候,她的眼睫里隐隐约约闪烁着精明的星光,显得整个人机灵过头。
过分的机灵是不受欢迎的心机,她只好用两手将平直的嘴唇抻成婉约的弯月,掩盖自己世俗的心机。
啪的合上镜盖,她把镜子揣回兜里,低头盯着鞋头一翘一落,像鲤鱼在波澜的海面跃动。地面上无数双鞋路过她,一家三口的、成双成对的、一群群学生的。他们的笑声太响亮、太刺耳了,李莱尔俯首看路,小心翼翼地避开,饶是如此自己的帆布鞋还是被踩到,黑灰色印迹啃食皂白色鞋头,吃漏嘴了也忘记擦。
肚子里迅速燃起小火花,李莱尔叹了一口气吹灭了,她生不起气来。
她在原地掂了两下脚,想象自己是黏着在弹簧上的玩偶摆件。为了和周已晴合作得更稳定,也为了遮掩之前替嫁的事,她明面上成为朱澜的干女儿,和周已晴是姐妹关系,顺便把嫁给时崇那件事糊弄过去,以免后顾之忧。
她不是不知道背后的人怎么说她的。
她长了耳朵,也长了心,听得到也猜得到,她也有脑子,可以假装自己不知道。撕破脸面对谁都不好。
就当一切为了以后绣坊的发展。
想通后,她迈开步子继续跨出去。
可没走两步,她又继续饶进死胡同,别人的评价她无法忽视,一字一句像蛆虫在烂苹果里钻蹭,轮胎似的关节身体一环一环地伸与缩。
她根本无法不在意别人的想法,早已习惯把自己当做玻璃展柜里的刺绣,能被欣赏的工艺藏品怎么能有纰漏呢。
“你看看,她连装都不装像。”
“嘴上说自己有怎样的爹妈,结果还不是被扒出来是假的。”
“你说她到底是图什么啊?不为了就是攀上我们嘛。简直像个小丑一样。”
李莱尔捂住耳朵在街上东逃西窜,过往的指责声和路人嘈杂的嬉闹声全都搅成一团,他们只是匆匆朝自己一瞥,李莱尔便应激地竖起汗毛,立刻跳开。
奄红缎面高跟鞋、苍蝇灰网状运动鞋、猪肝紫的凉鞋像陨石碎片随机降落。
她是濒临枯竭的浅滩游鱼,艰难地挥动鱼鳍往前蠕动,连石块都避之不及,在危险降临前,她要做好一切预案,防止脆弱的肉身碰触至不周山,否则最先毁灭的便是自己。
小心驶得万年船,李莱尔明明已经这么谨慎地掌舵了,她这叶海浪上瓢泼的无帆小舟还是与海底深藏的冰山相撞。
她直莽地冲过去还是顶不过岿然不动的南墙。
一双光洁的黑色皮鞋阻拦李莱尔的去路。
闯不过去,她要绕过去。
被踩脏的帆布鞋调整方向往右跑,黑色皮鞋跟着追。
被踩烂的帆布鞋调转另一个方向往左逃,黑色皮鞋死缠着堵她。
他是不是故意的?
李莱尔横竖左右都逃不出来,她已经被圈在里面了。
更过分的是,这人耀武扬威地朝伸出右脚,直插进她岔开的两只帆布鞋空隙,锁住她,让她走不了。
光限制她自由还不够,对方计划全方位包围她。
眼前还有层叠的黑色西装与白色里衬像高大石墙,带着好闻的香味沉沉地移过来,在距离自己鼻尖一掌的位置停滞。
他是不是有病?
李莱尔忿然抬头,眼眶里时崇的脸被某种晶莹的物质滤过,被覆上雾蒙蒙的一片,滚烫地落下。
“怎么了?谁惹你了?”
“连你也欺负我。”李莱尔梗着头,恶狠狠地瞪着时崇,眼泪却不断地孵出来。
时崇掏出刺绣手巾,一颗一颗地捻起李莱尔的泪珠,像在清晨收集垂垂欲坠的露水。
回来的路上遇到李莱尔,只是想逗她一逗,怪李莱尔平时装良善的样子太过好玩,常让时崇冒起戳穿的心思。每次他拄着头,瞧着李莱尔耐心地应酬旁人而得到夸赞,他心里不住地腹诽,你们是没见过她又哭又笑又炸毛的样子。
可转念一想。
这样的李莱尔只有我知道。
心里又升起极大的满足。
时崇忙不迭抬手揩拭李莱尔的眼泪,她直接避开他的手,整个人顶在自己的胸膛上,害得他差点站不稳往后退了一小步。李莱尔继续拉扯西装外套充当安全隔间,窝在他怀里哭泣。
此刻,他面对李莱尔的呜咽竟然束手无策,懊悔发现平日里对付讨厌同学、讨厌下属、一切讨厌的人所习得的话术全都无用,他在安慰心爱之人的这门功课上,得的是零分。
只能静静地立在李莱尔身旁,成为支撑她的一根拐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