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舟渡(12)
最后倒是掏出几块金子来,有棱有角的,他又用牙咬了咬,自觉挺实在,便将那几块金子尽数塞进了袖子里。
我已然在原地看了许久,忽然便在他身后开了口:「裴云川,你也就那么一点出息。」
裴云川本以为我还在前厅同那盖着盖头的温家小公子拜着堂,不妨听得这一声儿,人吓得哆嗦了一下。
他这会还不傻,立马将跟前的箱子盖上,腿动得比脑子快,掉头便跑。
「你能跑到哪里去?给我站好了。」我边说着边一步步向裴云川的方向走去。
我今日穿着婚服,后面长长的裙摆逶迤在地,行动多有不便。
而他也在我说完后当真滞住了脚步,而后满脸堆笑地转过头来,由得我上前近乎强硬地拽过他的腕子。
「你现在胆子可大了,不仅会离家出走,还敢跳楼来威胁我,如今连你自己的婚事都敢找人去替,给根炮仗你是不是还能给我蹿上天去?」我的声音不由自主带了丝威压。
裴云川被抓个正着,自知今日是没办法将这件事躲过去了,他惯常装傻,试图从我手里将自己腕子抽出,然而我力气甚大,没有丝毫要放手的意思。
此刻他只能苦着一张脸,开口时倒也显出了几分无赖劲儿:「人温小公子上赶着同你拜堂,你就应了呗。
「他一个全乎男人愿意嫁给你,你自也吃不上什么亏,往后真要是厌了他,大不了将人休了,再去寻个。」
亏得他是个没心肝的,什么话都敢说得出口。
我也知道,以我如今的身份,命人将他押到喜堂是件极容易的事儿,但如今难就难在是裴云川他自己跨不过去这道坎儿。
我思及平日里他的眼泪最是杀人,而我那么多年来又鲜少在他面前哭过,这般想着,眼里便也兀自蓄了泪,轻轻眨了下眼睛,便有几滴落在了他手背上。
裴云川见我这般,方才说的浑话早被他抛向了九霄之外,当真急了,慌乱间凑上去用衣袖给我擦着泪,嘴上还不忘哄着:
「小祖宗,今儿个本好好的,哭什么呀,再哭妆都要花了,快别哭了,这不是在把我的心当麻绳来拧么?」
我兴许知晓他平日里恃宠生骄仗的都是什么势儿了,我此刻再开口,声音自也带了哭腔:「这么些年,我那些个心思,你当真不知道?
「我不是霖烟,你同样也不会是薛道然,我根本就不畏惧世人的眼光,也不介意你是宦官,我只想待你好,将你放身边好好养上一辈子。
「裴云川,如今这梁州城早就是我主生杀了,你还在怕什么?」
「可我就是怕。」他听得我这般说,蓦然苦笑一声,近乎嗫嚅出了声。
「我不敢求你的垂怜,更不敢要你的爱,你是那般的好,但我呢?顶着这么一个破落身子,人人皆可骂我、轻视我,我也合该这般被旁人对待。
「毕竟啊,我本来就脏,当年我同何谦那些事是你亲眼看见的,后来我跟着霍决,又为谋生做了许多下作事,你不嫌弃我,可我嫌弃我自己。
「我这般肮脏恶心、人人厌弃的玩意,哪能跟你行那夫妻之礼?让你成为这天下人的笑柄?」
他都觉得自己恶心,厌弃自己为了求生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哪怕是自荐枕席,成为另一个人床上的玩物。
无关配与不配,他这样的人,本就不该以这般的身份在我身边自处。
他声音自始至终很小,若不是这院里只有我一人,怕是很快就要被风吹散了去。
我听得这些话,只觉得神魂都要在这一刻被裴云川给彻底撕裂了。
我没站得稳,近乎一个踉跄就要摔倒,却被裴云川给扶住了。
而他在这一刻将我整个揽进怀里,伸手安抚般地轻轻拍着我的背,叹了口气,用哄孩子般的语气温声道:「好阿柔,这事儿就算了吧。」
第10章
我永远都记得,我们分别的那一年正是在薛道然死后。
那时啊宫里每日都在死人,裴云川也到底担忧起他同我以后的日子。
这宫中关系盘根错节,死了薛道然一人,其身下的根系失了庇护,便也成了那无根飘萍,大抵是没几个会有好结局的。
白湛虽为皇子,却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
裴云川是薛道然的干儿子,哪怕谁看他都知道这是个胆小怕事不堪大用的奴才,既然薛道然敢对白湛下手,白湛便能将薛道然身边的人尽数当蝼蚁踩死。
彼时太子入狱,白湛起了杀太子的心思,正愁找不到替死鬼,偏巧便想到薛道然这么个干儿子。
他们命裴云川以凤元宫内侍的身份前去给太子递信,试图在裴云川走了以后将太子杀死,由他来顶罪。
因而那掌印太监霍决找来的时候,裴云川自也知道这一遭躲不过去了,宫里当差久了,有些囫囵的场面话总能知晓哪些是真心哪些是假意。
霍决骗他说,若他能递了这封信,往后便会跟着五皇子白湛办差,自会比跟着薛道然时要风光。
一个太监,无子无女,无所依傍,兴许只有那无边富贵、无上权柄才能让他们安心。
霍决最初只将裴云川当成一个蝼蚁,全然不知道,裴云川这人啊心有旁骛,因而他未曾见得放在眼前旁人求之不得的富贵,只窥得了这背后的杀局。
裴云川没什么见识,也就这么些年存下些积蓄,便也寻思着将我给送出宫去。
裴云川活了半辈子,知道自己要死,心下虽怕,却试图去瞒着我。
裴云川后来给我絮絮叨叨地交代了许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