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舟渡(9)
他跟这只狗同病相怜。
于是他便也俯下身朝着那只小黑狗伸出了手,小黑狗见着热源,毫不犹豫地便奔过去,被他一把抱进怀里捂着。
裴云川接着往前,直至在摘星楼前停下。
那夜其实没有星,只有如何都下不尽的雪。
但裴他觉得除了这地儿也没别处能去,数百级台阶,他旧日在宫里总是被罚跪,腿脚如今不是太利索,走得时间长了便会泛疼。
只是后来风雪吹得他身上已经趋于麻木,他也感觉不到疼了,一个人倒也磕磕碰碰地走了上去。
天高不胜寒,他后知后觉地开始觉得冷,在满目风雪的高楼上又吃了一块糖,也不含嘴里,只干巴巴地嚼着,还不忘给狗喂了一块。
一人一狗就这么缩在了一方角落,迎着满楼风雪可怜巴巴地看着一片银白。
我寻来的时候正看到这一幕,心疼的同时反又觉得好笑。
我本来在寻他的路上蓄了满腔的怒火,见着他后却又发不出来,他爱哭,我不能再把他惹哭了。
我正想上前把裴云川给拉回去,他也看见了我。
他如今气性甚大,不仅会离家出走,见着了我,蓦地站了起来,指着我颤巍巍道:「你别过来。」
说完不及我反应,放下怀里的黑狗翻身就跨坐在摘星楼一侧的栏杆上,一半身子霎时悬了空,若摔下去,便是粉身碎骨。
「裴云川,你做什么!」我急了,就这般吼出了声。
他转头去看我,眼睛已经红了,声音也因害怕带了颤:「我答应你,这婚我成,但你也得答应我一桩事,你若不应,我今儿个就从这里跳下去。」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没有再往前,只是站在原地,尽量放柔了声音问道:「答应什么?」
面前跨坐在栏杆边的身影肩部轻轻发着抖,似乎又在哭了,但哭腔却没有从喉咙里溢出来,他只是低声道:
「阿柔,现在不比从前了,当年在宫里时你是遭了弃的,被我放身边珍而重之地养着。
「我这么个阉人,没什么眼界,心本就小,满打满算只能装得下你一人,我总盼着你好,将来能出息,因而替你寻来了机会让你出宫。
「你如今是君侯之身,我不过是个卑贱奴仆,你若要嫁我,人言可畏,世俗亦没办法容你,我知道你这孩子死心眼,认定了的事情从来都不愿回头。
「所以啊,你同我成婚,无需铺张,无需宴宾,更无需对外宣扬,你的身份不该是我来娶你,应当是你娶我才对,盖头由我来盖,洞房也由我来守,这污名与笑柄合该让我背。」
他愿意同我成婚,却如何都不肯以这样低贱的身份娶我,只能用死来威胁我,求我将这桩荒唐婚事变成一个只属于他一人的笑柄。
裴云川的眉目隔着风雪反倒愈发模糊,我看不出他此时是什么表情,只是觉得他此时似隔在雾里一般。
我倏忽间觉得,他是我这辈子都没办法抓住的。
「我答应你。」
良久,我在风雪寂静之时出了声,继而一步步走到裴云川面前,不及他反应,一把将他拽下来,拽进自己怀里。
以前总是他在天寒时暖着我,倏忽多年而过,我的寒疾其实早已痊愈,偏生是他落下一身病骨,总还瘦得厉害。
我便只能尽可能暖着他,用袖子替他擦去眉梢发尾沾染的落雪。
裴云川知道自己又耍了小性子,也不欲再惹我,只缩在我怀里闷闷儿出了声:「阿柔,我最近总在想我干爹,跟他比起来,其实我命真的很好了。」
第8章
裴云川的确是个再小不过的人物,他眼界小,心自然也小,任外边儿乱成什么样,他偏生只知道在宫里守着一个我。
在他知道我并非真正的公主后,哭上一顿,同我甩上几次脸色后,一切倒如常,也再未曾耍过任何性子,反倒是愈发对我读的书上了心。
薛道然后来对外说何谦是走夜路时失足落了井,亦收了裴云川让他做自己的干儿子,调他到司礼监中自己的手下当差。
薛道然是裴云川命中的贵人。
然而,在这宫里啊,奴才便是奴才,摇尾乞怜、奴颜媚骨之人才能活得长久,他们只看得眼里的利益,那些正常人才有的七情六欲他们从不放在眼里。
薛道然和裴云川都是同类中异化而生的畸物,因而薛道然怜悯裴云川一如他在怜悯自己。
薛道然同那凤元宫的女使霖烟是对食,薛道然若得来什么好物事,总想着往霖烟处送,有时候也会让裴云川去霖烟处传话,同霖烟吃上一顿饭,说些宫里的事全当解闷。
两个人其实都是很温和的人,只是霖烟同薛道然之间好似总若有若无地隔了层什么。
话语间如平常人家相处几十年的夫妻,然而霖烟却恰到好处地同薛道然保持着距离。
他们之间对食数十年,未曾同房一次,也未曾有过旁的肢体上的接触。
两人一处走时,薛道然伸出手,霖烟也只是极为自然地抓住了他的衣袖,却再不肯碰旁的。
说来也不过如人饮水,旁的人自难知其中冷暖。
而我却也在不久后同薛道然行了师礼,薛道然旧日是读书人,未入宫之前也是京都出了名的才子,后来在宫里当差几十年,大多数人便也忘了薛道然过去的风光。
薛道然曾问过我想学什么,我也不避讳,我要学兵法、学权斗,我并不想再让自己的命被旁人攒住,将来若大厦倾覆,我得有能力将裴云川给护住。
这话从一个女子嘴里说出来其实太过可笑,但薛道然也的确是个脾气甚好的老太监,他的脊梁虽被身下这道刑伤给压弯了,当了几十年奴才,骨子里却总还有一股子读书人未尽的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