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岳(80)
她是那么白,比绕在眼睛上那一圈纱布还白,像那一年冬天怎么下也没有尽头的大雪。她的唇因失血过多而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水粉色,却一直有意无意的微微弯弧,仿佛正憧憬、回忆着什么美好至极的事物。
说实话,那时候,这位小护士——不仅仅是她,而是她们科室一群——都是多想让捐赠角膜的女人和得到角膜的男人相见啊!一个女人,献出自己最美最重要的一对晶膜,成全一个陌生男人大半生的光明。这将会是怎样宏伟的一场世纪邂逅!他们之间一定会生出最为真挚动人的不论是亲情还是爱情。光是样貌,就是那么的般配!女人那双纤纤玉手,和男人笔挺如针杉的脊背——她至今都还记得。
只可惜,医院明文规定,为免去利益干扰,器官捐献者与受益者的身份信息必须保密。
更可惜的是,当她们在病房里问起男人有没有女朋友的时候,男人说,他已经有老婆了。
“您妻子一定很美吧。”
“是啊,她还很顽皮。”男人微微扭动左腕,“偷走了我的一样东西。”
听到这句回答,小护士不禁想起那个女人——和女人右手腕上的两圈红绳。
在女人出院的前几日,小护士领着她在医院走廊上活动时,问她:“为什么要戴两根呀?”
女人答说:“一根是我的,另一根也是我的。”
当时她们已经走到住院部回廊的尽头。
廊道尽头,是一扇窗。
护士示意女人停下,问她:“知道外边是什么景象吗?”
女人静默的“望着”窗外。
“外边——”
“嘘——”
“我知道。”女人说着轻轻勾起唇角,“外边下着大雪。”
“明明看得见嘛!”护士开玩笑道。
说完捂住嘴,小心翼翼的看向女人,怕自己一时嘴快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
因为谁都知道,女人眼上罩着的一层洁净的白纱下,是已经止了血的窟窿,森森瘆人的眼骨。
“我听得见,也看得见。”女人仍旧笑着,声音中仿佛有道不尽的温柔,叫任何一人听了都感到莫名欢愉。
女人伸出手,五指轻轻点上玻璃窗,在玻璃窗上轻轻的敲着。
或是心理作用,小护士觉得,女人敲着的那片窗外的雪,像精灵般翻飞舞蹈。
“我看见了白雪。风吹着的飘飞的白雪。”
眼前,天边。
那么澄澈,那么清净。
落在天边山头,化成圣洁的花——是该叫你索玛,还是格桑?
索玛格桑,请谅我再不能走近了瞧你——不是我不爱你,正是我太爱你了。
但是索玛格桑,不要悲伤。此时此刻,你就在我的眼前。
在白雪飘飞的窗棂中,悄悄映现。
只有我能看见。
因为旁人不晓得,什么叫做渗透骨肉灵魂的爱。
那种爱,是要舍去自己,才能到达、明了。
什么是放下,什么是求到。
什么是离别,什么是归期。
什么是缘由,没有缘由。
你不懂,你不会懂。你只是一朵花,又怎么能够明白。
花啊你默默开,雪啊你静静飘。
我走了,不要想念。
不要流泪。
当你化作泪水的时候,春天来了。
浸过雪泪的萌芽,将会漫山遍野的吐蕊盛放。
到了那时,我会来到你的梦里。
☆、第 60 章
倘若一切只是场梦。
冷因生来是盲童,因家境贫寒被卖去了城里,后来因缘巧合下被江老师收为关门弟子。
是的,盲人钢琴家的励志故事没少听过。手指被拉着在陌生的琴键上一个个摸索,当别的孩子已经该是纠错音跟指法的时候,盲童还在摸着陌生的盲谱,一遍遍听着音符杂乱的录音——然而失去了视觉的他们,具有一种与其说是天赋异禀、不如说是后天所迫的乐感,以及面对音、乐的心无杂念。
他们的音乐中,少了尘世的丰饶,却多了幻世的灵动。
那大概就是埙所吹出的《因岳》的样子吧,古人云:“立秋之音”。
只可惜笔力不足、苍白文字无以传递。
……
没有莫文滨。
没有谢灵。
……
三年前,哈巴雪山山难的受难者,是江老师、宋岳。
江老师因眼疾发作,不幸滑坠遇难——而作为登山向导的宋岳,在搭救过程中头部撞击巨石,当场昏迷。所幸断气前被送至当地卫生院救治,命保住了,却也停休了整整三年。
……
一位从小被原生家庭卖走、被钢琴家收为弟子又在半道上失去了指路明灯的先天性目盲女孩;一位云南山村长大放弃了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烤烟田、一心向岳的藏彝混血男孩。
在各自追逐初心与梦想的道上,一步步艰难却执着的爬行迈进。
是的,艰难,却执着,因为不曾动摇。
不曾动心。
不曾动念。
不曾爱过,不曾救赎。
也没了挣扎、苦痛。
失去的撕心裂肺,相思的肝肠寸断。
期望破灭的窒息。
……
一步步走着,像车站按部就班的挂钟,像市中心井然有序的红灯。
同一个世界里,形容陌路的人啊。
……
或许有日,擦肩而过。
或许他将她的琴曲分享给伴侣,她将他的故事用以激励自己的孩子。
或许擦肩而过后的他们,回过头都看了对方一眼。
转头,离去。
……
谁又知晓,平行时空中的他们,将彼此爱入骨髓、爱入魂魄。
……
然而,你告诉我,什么才是真实?
你希望,这是一场梦吗?
作者有话要说:明早见。
☆、第 61 章
【一些年后】
哈巴雪山——
宋岳没有下撤回大本营,而是直接徒步去了黑海。
黑海又叫黑湖,位于哈巴雪山主峰北侧,海拔4200米,是一座高原冰碛湖。此时正逢春末夏初,黑湖冰雪融化,水面平静,水色如墨,倒映着青天上的白云和远处山岭上的余雪,显得寂寥、空冥。
湖对岸聚了一群野牦牛,卧在看起来软绵绵的高山草甸地上,懒洋洋的嚼着一嘴蒿草。
宋岳仰躺在湖岸边的大石头上,也随手扯下一撮蒿草,放在鼻前闻了一闻,馨香如艾叶,可嚼一嚼却是干巴巴的涩味。
宋岳身后的坡地上,长满了大片大片的高山杜鹃。今年雨水不多,花开得不够满,但俨然已是一山娇嫩得快要滴出水的浅粉。
对岸不知哪头躁动的野牦牛发出一长串哼哼唧唧的叫声。宋岳笑了一声。这些东西,成天赏花吃草,“牛生”舒服得不要不要的。
宋岳用草帽盖住脸,头枕着手打算小憩半晌。
他也很久很久没这么惬意过了。
这次一个人来哈巴,刘平以为他是要打破自己去年创下的速攀记录,没想到牛都吹出去了,这人来了一句:我去晒晒太阳,不登顶。
只是山在那,不爬一下难免心痒。宋岳用一早晨的时间完成登顶下撤,眼下便是真真正正的晒太阳了。——当然不是傻到像老外那样把全身衣服剥掉献祭给大自然——高原那么晒是要晒出问题来的。
再者,现在不比几年前了,宋岳也懂得了保护皮肤。倒不是怕黑,而是防止皮肤衰老、病变。几年前那场大难,让他倍加珍惜起一切。
直到太阳西行,宋岳才徒步返回哈巴村。
回途遇见了一个牵骡子的纳西族男人,是哈巴登山向导兼马夫。
马夫问他:“你一个人?”
宋岳说是。
“厉害。”马夫朝他竖了个拇指。
宋岳笑了,没多解释自己本就是这一行的。
宋岳问马夫,怎么这时候往黑湖方向走——他刚才在黑湖,没看见有人扎营。
马夫说:“去看杜鹃花。”又说:“替我父亲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