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香楼的熟客都是知道这位美人的,她便是这楼的老板娘,大伙儿都唤她“芸娘”。
按说这市井之中,无论男女,大都会染上几分泼辣,更何况酒楼食肆,本就是容易生事的地方,若是性子稍微软些,总是会被人欺侮到头上的。可这位芸娘的性子,便生是再温和不过了。
不过,纵然如此,也无人敢在这里闹事,若是说起缘由,无非是这鼎香楼的后台够硬罢了。前些年,左都御史家的长公子看中了芸娘,欲强抢回家,还是那位御史大人亲自赶来,把这个不肖子给拖了回去。
这事后来传得越发地夸张,最后这普普通通的一座食肆,都同宫城里头的那位扯上了关系。
——不过,这传言现在看来,倒也不假就是了。
不管他人如何想的,这鼎香楼还是一直开了下去,可自那以后,这位本就不怎么露面的老板娘,益发地少见了起来。
……
今日也不知是何人,竟能劳烦芸娘亲自上菜。
芸娘走得并不快,她现下的这身衣裙,美则美矣,就是累赘了些,普通走动尚可,若是手上再端了碗碟,就多有不便了。
不过,看她眉梢眼角克制不住的笑意,显然是并不在意,甚至是有些乐在其中……
她就这么摇摇摆摆走到了二楼东北角的一个小隔间外,轻叩了三声,待里面传来回应后,才推门缓步进去。
屋内仅有两个少年,坐在宽大的桌子旁。能容下七八人的座位,只坐了这两个人,显得有几分冷清;可桌上倒是热闹,杯盘碗碟,摆得满满当当的,几乎无甚空隙。
看见进来的是芸娘,季怀直终于找到机会开口,“芸姐姐,这次只有我和文通在,你怎叫人上了这么许多菜?”
芸娘一面将手中的瓷盘放下,一面缓声解释道:“公子许久不来了,鼎香楼这些日子又有了不少新菜式,我想着公子喜欢,便叫他们都送了过来……”
芸娘正说着,余光却瞥到坐在一旁的杨文通,这人正冲着季怀直挤眉弄眼,揶揄之意十分明显。她忽地飞红了脸,有些羞涩地垂下头去。
杨文通见状,面上的表情更加夸张。季怀直狠瞪了他一眼,他却丝毫不在意,反倒是冲着季怀直扬声道:“听见没有,是你喜欢的。这可是芸娘的一片心意,你可不能浪费了……”
芸娘越发连耳根都泛起了染上霞色,只是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她心下一跳。
她听到少年犹带调侃的声音,“……等下次吃到,还不知道要哪年哪月的呢?”
这话语中暗含的意味让芸娘心头冰凉,她一时顾不得方才的羞涩,抬起头来,强撑着一抹笑开口道:“杨公子这是哪里的话?这鼎香楼里,几位公子的位置都是常留的……若是公子们不方便上门来,差人来说一声,让人送去也好……”
她说着说着,语气便渐渐低了下去,最后近乎呢喃地问了句,“公子莫不是要离京远游……”
看着芸娘渐转苍白的脸色,杨文通顿觉失言,脸上的表情也有些讪讪。他抬头看了季怀直一眼,见他仍是表情不善地瞪着他,却没有开口的意思。
杨文通暗自磨了磨牙,最后还是硬着头皮对着芸娘解释道:“倒不是要离京。”
看着芸娘有些上扬趋势的唇角,杨文通顿觉压力倍增,他有些艰难地继续开口道:“不过怀直他前几个月继承家业,之后怕是少有得空的时候……而且他家里规矩大得很,外面的东西也难送进去……所以,以后……”
芸娘脸上的笑意随着这话越来越僵,杨文通心头也是愧疚汹涌,不过,他很快就回过味儿来:人家盼的又不是他,他在这儿瞎内疚个什么劲啊……
况且,也不是他拦着季怀直、不让他过来的,他顶多就是把事情捅明白了而已。
——就算他不开口,芸娘也早晚都会知道的……
想通了的杨文通抬头,看了季怀直一眼,对他比了个无能为力的眼神,孰料对方压根儿都没有看他,而是对着芸娘温声劝解了几句,无非就是“以后若是有机会,还会过来”等常见的客套之语。
杨文通正暗暗腹诽,这话也就哄哄三岁小孩。可他万万没想到,芸娘竟然当真了……他眼睁睁地看着对方的神色渐渐回温,柔着声音告了句罪,然后恋恋不舍地退了出去,走前还轻手轻脚地将门掩了。
第3章 安王
见芸娘出了门,杨文通这才松了口气。不过他向来是消停不了片刻的,转头又撺掇着季怀直道:“你看,芸娘长得不差,性子也好……你就不考虑把她接到宫里头?”
紧接着,又煞有其事地替他谋划道,“封妃是不大可能,美人、才人还是可以考虑的吧,你现在后宫里头……”
话未说完,就被季怀直一筷子青菜给塞到了嘴里,“吃你的罢,杨大媒婆。”
杨文通倒也不生气,粗嚼了几口,就连吞带咽地吃了下去,还一面摇头晃脑地感叹道:“皇帝陛下亲手喂饭……这待遇……怕是没有几个人能享受得到了。”
说着,面露回味之状,好似刚才吃到的是什么龙肝凤胆之类的稀世美味似的。
季怀直闻言,学着朝堂上那些个老狐狸的样子,露出了一个高深莫测的笑,缓着声音道:“你要是进宫来,我天天喂你也未尝不可。”
刻意压低地声音显得阴森森的,更别说那若有若无地落在他下三路的视线。杨文通当即打了个哆嗦,也顾不得装模作样,摇头连声道,“不必不必……这等鸿福,我可是消受不起……消受不起啊……”
说完,又干笑了两声,举起筷子催促道:“这菜连热气都不冒了,还不快吃。”
季怀直瞅了一眼他伸筷子的那道凉菜,到底还是绷不住表情,“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笑闹着用完了晚膳,到了分别时分,季怀直也一扫连日来在朝堂上的憋屈烦闷,脚步轻快地往宫内赶去。
只是分手后,杨文通却是脚步渐慢,脸色也有些垮了下来。作为韩国公的嫡子,他再怎么游手好闲,对朝堂上的那一套还是有些了解的。
更何况在知道是季怀直登上那个位置以后,他也是有意无意地在他爹待客的时候,去周边晃悠几圈。一段时日下来,消息也听了个一二三,虽然说是很多地方不大懂吧,但还是把他们对待新帝的态度给摸得差不多了……虽说不是十分明显,但那隐隐的不以为然却是怎么也掩不住的。
杨文通气得咬牙,这些人还真是能耐了,屁大点官,还敢不把皇帝放在眼里……也不想想他们现在手里的饭碗到底是谁给的!
再想想季怀直那个傻乎乎的性子,他顿时更加着急上火,别让人欺负了还不知道。
可他在这干着急也没什么用……他无官无爵的,就空顶着一个国公府的世子名头,就是想帮忙都帮不上……
回想着季怀直今日进门时,那显然带着些郁色的面容——那可是老子的兄弟,怎么能让人给欺负了?1
杨文通越想越气,总是露着轻浮之色地面容,此时都有些狰狞扭曲,在深沉地夜色映照下显出几分可怖来……
过了许久,他咬了咬牙,以一种壮士断腕地态度下定了决心——不就是念书嘛?!老子念就是了!
他当然不是为了考科举,凭着他这也就算得上是识个字的水平,若是真的能中第,那才是有鬼了呢。
——无非就是讨老爷子欢心,让他托人举荐自己入朝罢了。
文通、文通,看名字就知道,韩国公对这个独子寄托了怎样的期望,只可惜……杨大公子出生没几年,老爷子就跑到南边平叛去了。
先是南疆内乱,又是东海倭寇,一晃就是近十年,等老爷子终于清闲了点,能回家看看了,就发现自己这儿子长得有点歪了——吃喝玩乐样样精通、经史子集半句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