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扇(54)
李慈煊说:“我不许你走。你想她,我把她找回来。”
柔奴忽然笑了,很开心地笑,仿佛窥破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她说:“你想找她回来,不是因为我想她,而是你自己想她。”她捂住李慈煊的嘴,说:“我想明白了,你留我在身边,是因为我对你有所求,而姐姐没有,你控制不住她。她不会依附任何人,她只是她自己,所以她做的一切都那么难以捉摸,那么有趣,那么不在乎旁人的眼光,自然也不会被流言蜚语击倒。我不如她,即便是学她登上城头,也学不来她的勇敢和洒脱。她过得真自在,我真羡慕她。”
她抬头望向李慈煊,眼中泪花闪动,说:“陛下,一个人心里想什么,就要去做。对吗?”
李慈煊看柔奴的样子,有不好的预感,目光扫到妆台上的一只金耳坠,没找见另一只。
柔奴说:“只吞了一只,太难吞下去了。梗在嗓子眼儿这儿好半天才下去。就说你这金耳坠打得太大了,耳朵挂得疼,你还不信。”
李慈煊眼眶红了,抱住柔奴,大叫道:“来人,来人,叫太医!”被柔奴拦住,她说:“别救我了,活着太难了。谢家,就让姐姐去费心吧。”
柔奴咽气的时候已经到了后半夜,霍云山远在关外,如何也睡不安稳,索性披衣起来,按住胸口,心悸才好一些。
霍云山尚不知道这莫名的不安源于血脉相连,她在夜风中吹了会儿,心中渐渐平静,便又回房睡去。
李慈煊抱着柔奴,感受到她温暖的身体一点一点冷下去,他想到了自己的心,他身边活生生的人一个一个地离他而去,让他的心一点一点冷下去。
他想把这难受的感觉倾诉,但翻遍脑子里所有的人,没有找出一个能让他抱住痛哭流涕的人。
李慈煊只得抱着冰冷的柔奴洒泪。他疯狂地想,要是早些把柔奴救出就好了,但他身不由己;要是把她跟霍云山他们一起送出去就好了,但那时候他又救得了谁?三家人里,他只能一家留一个,谢家留的还是个女孩儿。
柔奴说得对,人活着,太难了。
身不由己地走到这一步,还是会束手无策。李慈煊向来相信事在人为,此时体会到天大人小、造化弄人。
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从别院相认到突厥围城,从乾清宫之变到今上驾崩,这么多艰难险阻都淌过来了,好日子都临头了,结果诛心自尽。
“你怎么这么傻?”李慈煊问柔奴。
李慈煊抱着的是柔奴,但看见的却是那段最艰苦最难捱的岁月,柔奴是那段时光的一部分,她走了,时光的鲜活也随之消逝。他有些害怕,流年匆匆,曾经那段折磨过他,也磨砺过他,让他痛苦挣脱,也让他热血沸腾的时光会被淡忘。经过岁月磨蚀,年轻的身体最终只剩下一具乏味沉闷的躯壳。
李慈煊已经没有落泪了。
他倏然想起,这世上,除了成为杨岩的石云----他已经主动斩断了跟那段记忆的联系,跟他一同走过的人只剩下福王李慈晏,和不肯叫回谢玉山的霍云山。
一个陈兵居庸关,最终被他杀死。
一个离他而去,满怀恨意永不愿再见。
这是李慈煊想到的结局,心竟然有些痛和失落。非得这样吗?从来坚定前行的李慈煊动摇了,他已经嗅到了高高在上、孤家寡人的味道----有些残忍,凄凉。他是个活生生的人,他需要爱恨悲喜,他需要放声大笑失声痛哭,这才是人。他不能仅仅是冷酷无情的帝王,不仅仅手握天下权柄,还应该有真情。
他低头,看着柔奴苍白的脸,伸手,温柔地触摸。
他也后悔了。
后悔,从前似乎没有好好看一看她,摸一摸她的脸,不带任何情-欲的,只为她的真心追随,为她温柔相待,只因为自己的真情。
他没有爱上她。
李慈煊很清醒,爱上一个,是把自己的所有全部坦诚相待,把整个人内外都掰扯开,给对方看,让对方看了再决定接不接受你。他不敢这样做,他被背叛了太多次,他只好把自己藏好,留下最好的一面给柔奴,给她看到一个英勇坚定多情智慧的殿下,给她保护,给她想要的。但他的心仍藏得好好的。
藏得太好,所以孤独。
若是把它交付出去,满腔真情、无所畏惧地交付给一人,她接过,翻个白眼,却用掌心的热去捂暖它,那应该是让人泪涌的感受。
李慈煊抱紧柔奴,额头相贴,轻轻地说:“好,我答应你。我赦免李慈晏,只要他回来,既往不咎,我绝不杀他。他回来,你姐姐自然也就回来了。”
第 47 章
至此,霍云山这个人终于以一个女人的姿态出现在李慈煊眼中。
李慈煊和霍云山不是没有打过交道,但从前在李慈煊这里是瞧不上她的,根本就没放在眼里的意思。可现如今有了这样的觉悟,再把从前种种交往翻出来一想,从青楼初遇,到解小清凉山之围与赦拓搭上线,京师保卫战、乾清宫之变再到夜宴毒鸩案,这一桩桩一件件,一直陪在他身边走完这些荆棘之路的,不是陆谦、也不是石云、更不是柔奴,竟然是她----霍云山!
李慈煊自己都吓了一跳,他们两人之间原来已经有过这么多次交集。仿佛是宿命,一直有股看不见的力量把霍云山不断往他身边的推,而自己和霍云山又因为各种原因不断地让彼此拉开。这来来回回的拉扯,让李慈煊想起来小时候看过的扯白糖,黑的变成了白的,千丝万缕再难分开。等意识到这些,对方已经成了彼此生命中的一部分。
有了这样的念头,李慈煊发现自己的眼睛会不由自主地去找她的身影,如果找到了,会开心;当然此时是找不到的,就失落。李慈煊沉思良久,得出了结论----原来他真的喜欢上了霍云山。
但是喜欢她什么呢?
她这样的……李慈煊想不出一个准确的词来形容霍云山。她跟其他女人比起来太寻常太不起眼了,比不上她妹妹的温柔如水,也没有安城热情娇憨,王元琴的端庄文雅自不必说,更没有贺英兰的深沉智慧,喜欢她哪点呢?
他认真回想了好一会儿,竟然没记起霍云山长个什么样子,记忆深刻的只有那一身不像样子的、不男不女的装束,还有不管在谁面前都敢挺着腰杆子愣上的姿态。
这有什么好喜欢的?
莫非是年少时的情愫?可如果提前不知道霍云山就是谢玉山,他们在街上面对面撞到都认不出来,就是知道了她的身份,李慈煊也偶尔怀疑是不是弄错人了。
李慈煊想了许久,也没想明白。他索性披衣起身,不想了。
既然喜欢,那就喜欢吧,果然感情这事,没道理可讲。
他相信自己的心不会骗他,也相信自己的心不会眼光太差。接下来就是该怎么做的问题了。
以他如今的地位,对个女人,不用他亲自动手动脑筋,一句话的事情,自有人把事情安排妥当送到他面前。话说回来,若是哪个女人知道他的意思,谁会拒绝?即便她本人有那么些小九九,她的家族自然会让她就范,在他面前乖乖的侍奉。
他忍不住冷笑:这就是权势。
但是霍云山……李慈煊不禁皱眉,她真的没什么好拿捏的,大约是这种掌控不住的滋味让自己惦记?而且这家伙脑子里不知装些什么,浆糊得让人摸不到套路。
李慈煊摸上心口,自问:“你这是怎么了?不是出了毛病吧?”
要不先看看吧,说不定过段时间就不记得这女人了,反正女人还是不缺的。
可夜里,他睡不着了。
从前没明白的时候没觉得怎么,如今明白了,心里那就跟抓心挠肺似的想要,还非常非常的纳闷,应该是疑惑和纳闷多些。李慈煊掀开被子,坐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