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扇(9)
到了今天这一刻,忽然想通了。为什么这样优柔不定呢?无非让她治和不让她治:治有可能治好,也可能治死。治好自然大好。治死----反正不治也是死,治死只不过来得快些,这样绝望地活着不如干脆点儿快点死了的好。哪怕只有一成的机会,也要试试。余生藏在暗处残喘还不如死了。怎么看都是放手去治来得划算。
想明白了,李慈晏的心不再摇摆,顿时觉得连日来压在胸口的纠结烦闷都一扫而空,很轻松地入睡了。他历来睡眠不好,这一觉睡得真好。再醒来已经是第二日清晨,整整睡过了一个白天和一夜。
霍云山也是一觉睡到自然醒,迷迷茫茫地睁开眼,回想睡前发生的事,躺了会儿才坐起身,她撩开帘子,就听见外面有人敲门,是枫琚在说:“霍大夫,早膳已经准备好了,是传进来,还是到厅里吃?”
霍云山迟迟的,心想:“这是睡到第二天早晨了?还有她是怎么知道自己醒了,我又没出声。”口里应:“进来吧,就到这里。”
然后丫鬟端着饭菜鱼贯而入,有人端了洗脸水和青盐过来。她刚洗完脸,就有人把帕子递到手边。霍云山对这种被人伺候的日子感到新奇,也有些别扭。枫琚站在一边指挥众人,一边对霍云山说:“霍大夫可歇好了?铁七爷派人来了两趟,见霍大夫一直睡着没好叫醒您。现在起了,我这就让人去回铁七爷。”
霍大夫边吃边“嗯”了一声。
这回来的还是铁七爷。
霍云山正练字,这是坚持了三天的新兴趣。看了他一眼,手上没停。
铁七爷看了看她的字说:“你这字还得我们王爷指点指点,他的字好。怡性斋的匾就是他的墨宝。”
霍云山说:“哎,这个得从小练,我这是瞎写,混混时光。”
“您这是养精蓄锐。”铁七爷切入正题,“王爷说是从来都觉得胸前有一块儿是空的虚的提不起气,吃了您的药顿时就觉得精力充裕,精神好多了。唉,真好!您真是妙手回春。今儿还得请您去一趟。”
霍云山要笑不笑地拿眼风飘了他一眼,说:“这病人太多,还真不记得开的那服药了。”
铁七爷知道她说的是改了方子吃两次的事情,老脸红了一瞬,就知道霍云山知道他的小伎俩了,心下又是惊讶又是佩服又是尴尬,不由得干笑两声。说:“霍大夫哪,以后保管都听你的!”
霍云山闻言一笑,都猫腰起身了,想起了那天砍了一上午的杂草,又坐回去,说:“七爷,人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您这王爷府里头那官更大了。我就草民一个呀,小民见了官老爷那让我怎么伺候啊?”
铁七爷听这话心里头犯嘀咕,这话从何说起?霍云山进王府在怡性斋跟王爷闹了一场,但听她这话应该说的不是跟王爷,难道还有别的什么人闹出什么幺蛾子?这样一想,他想起海棠苑来了,里面的情形他清楚,三个人各有各的主子,各有各的手段,霍云山进去保不准就受了什么闲气。忙说:“霍大夫,您是府里请进的贵客,就连王爷都跟我们千叮咛万嘱咐让好生伺候,别唐突了霍大夫。若是府里有那等不醒事的下人,冲撞了您,我代我们王爷在这里给您赔不是了,我这就回去禀报王爷,好好整治那些没长眼的东西。您大人大量,千万念在王爷的面子上,别同他们一般见识。我铁七爷在王爷跟前还算说得上话,这就跟您保证,府里再没有人会惹您不痛快,若是再有人扰了您,人拎出来绝不轻饶。”铁七爷一口气说完没喘气,心里明白这可是显诚意的时候。
霍云山心里想:“要就是福王惹我呢?还能怎么着他。”但话没出口,铁七爷这话听着让人舒服,于是一笑,跟着走了。
走了一路,霍云山突然发现铁七爷其实是个有些嘴碎的,跟在他身后一路听他说福王早起进了一碗小米粥,两个豆腐皮包子,午间睡得香,中午又多吃了半碗粥,在他说起他们殿下大解缩短半刻钟的时候----这跟铁七爷开始的形象差的太远----霍云山再也没忍住笑了出来。
第 9 章
他们到怡性斋的时候,李慈晏才用过早膳,手里捧了本书读,看见霍云山进来,不急不慢地放下书,看过来。
在霍云山看来,简简单单两个动作,真是一派雍容气度。不知怎么就想起一句“阳春白雪”,估摸就是这么个意境,用得对不对就不计较了。她肚子里文墨不多,长在边陲大漠,能识字断文已是大大不易了。她的那些立身处世的道理都是在艰难世道里磨练出来的,懂多少事就摔过多少跟头。而李慈晏这样的身份地位,从生下来就好好的养着教着,他的出生也决定了他的眼界和高度,不是她所能企及的。他是高高在上不染凡尘的贵胄,而她是挣扎在最底层的尘土。他们不是同一类人。好在霍云山是个心大的,她从来都觉得没有什么比活着更好,不管好赖都是活着,没什么不同,当然活得自在更更好。
想得入神,风从开着的门里吹进来,屋里的幔帐被吹得翻飞摇摆,有一块落下时正好兜头罩在了霍云山头上。霍云山扒拉半天,最后还是铁七爷搭手才从幔帐里脱身。幔帐挂了不少日子,有股灰尘味儿,霍云山呛得打了几个喷嚏。
她鼻子痒得很,边吸溜边说:“嗯,按方子吃药,有哪里不得劲儿告诉我。”
李慈晏想了想,说:“晚上睡不安稳。”
这是福王李慈晏对霍云山说的第一句语气正常的话,温润清醇的声音里透着一种有礼的节制,霍云山说不上来用什么词形容,就是让人听了就觉着这是个教养良好的贵公子,而且语气表现出对她的态度发生了很明显的改变。她愣了一愣,才说:“虫症一般晚上活跃些,也不能常用药,吃多了不好。”霍云山看了他一眼又说,“白天少睡,多活动,累了自然就容易入睡。这幔帐厚重,屋里最好通风。”
正好这时候,丫鬟端了药进来,霍云山起身让到一边。她看着李慈晏拿了个小勺,在汤药里搅动,旁边放着一碗蜂蜜水。看他那架势是要一勺一勺喝。霍云山顿时觉得牙根都苦了,她开过多少方子,看多少人吃过药,都是一口闷,苦一下,这么一下一下来,这不是自找罪受吗?
她看见李慈晏只是微微蹙了蹙眉,依然优雅从容。可能在某些人看来仪态气度比这点子苦重要很多吧。她实在没忍心看完,中途辞了出来,一路上想起来嘴里是苦的。
初夏的风吹拂在脸上,霍云山轻嗅,有草香和花香。窗外阳光明媚,一双蝴蝶翩然起落,随乱红飞过秋千。
这样好的光景,让霍云山不禁探出头去,没顾忌到手中还抓着笔,笔管一滚,霍云山哎呀一声,险些摔出窗去。惊魂未定拍着胸脯,霍云山暗道一声好险,若是从屋内摔到窗外,恐怕她又得成为王府中新一轮传奇。扭头偷觑李慈晏,好在他没看这边,正扭头对着另外一扇窗,也看得出神。
霍云山看看他,又看看屋外,笑道:“天气这么好,去湖边走走?”
李慈晏转头看她,眼中一亮,但没说话,略犹疑。
霍云山好笑,心说这什么富贵毛病,想就想,不想就不想呗。
李慈晏说:“湖边风大,我身子虚,出了汗又吹风容易着凉。我就不去了,霍大夫你去吧。”
这是李慈晏头一回跟霍云山说这么多话。闻言,霍云山睁大眼睛看着李慈晏,眨巴眨巴眼,想了想,走到李慈晏身后,把他的活动椅子推向门口,说:“有我这个大夫在,你还怕受凉?”不由分说,把他弄出了院子。
“铁七爷呢?下人呢?”李慈晏被霍云山推得人稍稍后仰,有点儿不适应这种速度,紧紧抓着椅之把手问。
霍云山满头大汗兴头正健,随口答道:“不知道,好像七爷有什么事,让他们都跟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