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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心殿(128)

作者:悬思 阅读记录

我乖乖照做。

“叫干爹。”花妈妈冲我努努嘴,示意我叫他。

“干爹。”我怯怯地喊,声音小得像蚊子嗡嗡。

“滚!别他/妈/乱叫。谁是你爹?”他忽然发怒了,把一个枕头扔过来。

我吓得哭着缩在角落里。

“阿享,你干什么呀——”花妈妈嚷道。

他直起身子,一使劲把花妈妈从床上推到了地上,跌得发髻都松了。“呸!老子干的是断子绝孙的营生,没女儿,也没什么舍不得的。”他指着我说,“等她把欠老子的债还完,爱去哪儿去哪儿,老子管不着。”

花妈妈被摔得有些恼了,提起嗓音说:“你不让她接/客,她又有什么本事还债?”

他也提起嗓音回道:“要接/客也得她自己愿意,逼良为娼的事,老子不干!”

花妈妈理了理发髻衣衫,再看看他气鼓鼓地样子,噗嗤笑了,嗔道:“是是是,谁不知道你享爷最有义气,最讲道理。就依你说的,随她愿意,行了吧?”花妈妈扭着身子贴到他背上,柔声道:“至于为了一个丫头咒自己断子绝孙吗?”边说边朝我和荇香摆手,示意我俩走开。

我抹掉脸上的泪珠,用最快的速度起身,出门。荇香连忙把房门掩上。花妈妈娇滴滴的声音隔着房门传出来:“别生气了,我都听你的……”

我正竖着耳朵分辨那些窸窸窣窣的声音。荇香凑到我耳边小声说:“那些男/欢/女/爱的事,在花香楼里天天看还没看够啊?走吧,走吧。”荇香扯着衣袖把我拽走了,走远了才松开,我听见她低低叹道:“阿运啊,你有享爷关照,真是好运。”

他的大名叫舒享,享福的享,据说是他自己取的。他是个没爹没娘的孤儿,从小就流落江湖。“舒”是把他养大的老乞丐的姓,也成了他的姓。江湖上,名头叫得响的男人都被尊一声“爷”。花妈妈让花香楼的姑娘们叫他“享爷”。

花妈妈是花香楼/妓/院的老板,大名叫花晓玥,年轻时候是风月场上有名的红阿姑。花晓玥已经不小了,快四十的年纪,比他大七、八岁。他管花妈妈叫“玥娘”。花妈妈管他叫“阿享”。

花香楼的人只知道他是花妈妈的男人,混江湖的,却不知道他就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盗“独影”。江湖中人没有不知道“独影”的,但没人知道“独影”和舒享就是同一个人。

所谓大盗,说白了就是贼,偷东西的。只不过贼的本事有大有小,偷的东西有贵有贱。“独影”的名头响,无非因为他手法高明,而且总能偷走价值连城的宝贝。“独影”这个名号是有来历的。“影”是说他行踪飘忽,来无影去无踪,不仅从来没被抓住过,连真面目都没人见过,以至于让官府连张清晰的悬赏画像都拿不出来。“独”是指他最大的特征——只有一只手。只知其一未知其二的人听到此征往往会臆断他是因早年偷艺不精,被人逮住而被砍下过一只手。其实不是。他是最有天分的盗贼,从六岁偷第一个馒头起就从未失手过。那只手是被他的义父——那个老乞丐——砍断的。

老乞丐逼他杀人,他坚决不从。所谓“盗亦有道”,他坚持只取钱财不伤性命。老乞丐笑他自欺欺人,难道不杀人就是好人了?说到底不还是个贼?老乞丐要和他断绝关系。他把偷来的宝贝都给了老乞丐。老乞丐说,养育之恩不是光用钱财就能偿清的。血肉之恩,得用血肉偿还。他问老乞丐:“要哪一处的血肉,割给义父就是。”老乞丐指着他的右手说:“就要你这只手。”这是要断他的生路,逼他听任摆布。盗贼的营生凭的不就是手吗?“好!”他二话不说,刀起手落,把一只淌着血散着热的右手敬到老乞丐面前,然后扯下一截衣角,扎紧手腕,面色惨白似残雪,却硬气得既不发晕也不哼声。“义父的养育之恩,孩儿还了。”说完,他潇洒地起身离去,身后留下一条点滴的血路。

这一段是花妈妈讲的,她说是她亲眼所见,她当时就抱着琵琶坐在老乞丐身后。那时的老乞丐早就不是乞丐了,花着舒享偷来的钱财,也上得起妓/院,点得起红阿姑了。就是因为这个义子太能干,老乞丐怕有朝一日镇不住他才逼他听话,结果反而逼得这只雏鹰提早离巢了。

那一刀砍断了他的手,也砍入了花妈妈的心。花妈妈说,她的心随着那一刀猛地一抽,从此再也忘不了那个决绝的少年。那时的花妈妈还年轻,美貌正盛,却在心中立誓,若有熬出头的一日,定要跟个这样硬气的真男人。

老乞丐失去能干的义子只会坐吃山空,没两三年就把舒享留下的钱财挥霍一空。与此同时,一个年轻的飞贼在江湖上声名鹊起,不过没人说得清此人的来历。老乞丐喝醉了酒会跟人吹嘘,说那个飞贼是自己的义子,不过没人相信,因为老乞丐那时已经落魄得连乞丐都不如了,整天疯疯癫癫的,最后死在了街头。有人嫌晦气,把尸体卷在破席子里,丢到了城外。过了一夜尸体不见了,城外的荒山上却多了一座新坟,坟前还有供品。

说到此处,花妈妈叹道:“原来他不光硬气,也讲义气。”

“花妈妈怎知一定是他葬的?”我问。

“因为每年那个日子他还会去那坟前祭一祭,供品和纸钱都是我帮他备的。我知道他所有的秘密。”花妈妈得意地一笑。

花妈妈和他的重逢远在断手十年之后。十年时间,少年长成了男人,凭一只手就在江湖上闯出了名堂。花妈妈也攒够了身家,自己做了自己的主。他头一回来花香楼,花妈妈就认出他,尽管他的脸上多了沧桑。花妈妈支走了所有姑娘,把他带进了自己的卧房,从一口上了锁的箱子里拿出一个精致的梨木匣子。花妈妈在他眼前小心翼翼地打开匣子,里面装着一只切口整齐的断手——正是他当年砍下来偿还给义父的右手。他惊住了,身份被戳穿,一时有些防备。花妈妈提起当年,述说自己多年未变的情意,并承诺保守他身份的秘密。他思索一番,同意留下。妓/院也是个不错的藏身之所。花妈妈主动献身,从那天起就跟了他。不过花妈妈没跟任何人说过,舒享就是“独影”。他睡在花妈妈房里,和花香楼的姑娘们一样,白天睡觉,晚上干活。

我问花妈妈:“您是怎么让那只断手保持原样的?”

花妈妈嗔道:“唉,可是大费周折,花掉我许多积蓄呢。”脸上分明在笑,写着“花再多钱也值得”。

我问花妈妈:“他的事,别的姑娘不知道,为什么单单告诉我?”

花妈妈回答:“因为只有你姓了他的姓。”

我嘟吶道:“又能怎样?我又不是他什么人。”

花妈妈叹道:“他不认你当干女儿,恐怕心里当你比亲女儿更亲。”

“他又没说过,妈妈岂能知?”我听得心里有些高兴,面上还装作闷闷不乐。

花妈妈笑着说:“我见过的男人比你的头发丝都多。风月场上滚了几十年,男人心里想什么,我岂能不知?”花妈妈的笑忽然黯淡下去,声音也萧瑟起来:“他是舍不得让你跟了那些混江湖的男人,只恨不能把你嫁到天上去,毕竟你还在襁褓里时就比一座紫檀佛像更贵重了。”

这是指我的身世。我是个来历不明的孤儿,生下来没满月就被人放在慈济庵门口了。慈济庵是城里唯一一座尼姑庵,受各家太太小姐们的关照,香火鼎盛。慈济庵里有一座珍贵的紫檀佛像,半个人高,是一个当上二品官的孝子为他母亲祈福长寿而捐的,据说花了三千三百两银子。这是一笔巨款。妓/院里一个俊俏姑娘的初夜才值五十两银子。一到春节,城里到处都放炮仗。那年春节,有几个顽童把炮仗点燃了扔过墙头,想吓吓那些一板一眼的尼姑们,怎知墙那边正挂着晾干了没收的缁衣,缁衣最是易燃,冬天的慈济庵院子里又满是枯草,火星四溢,不远处就是柴房和放经卷的禅室。庵里的尼姑们有些趁着年节出去化缘,有些去城外接济乞丐,上了年纪的几位老尼都被富贵人家的女眷请去吃斋祈福了。等仅剩的几个小尼发现起火的时候,火已经过到后院了,冬天的风最劲,火借风势,凭那几个小尼根本扑不灭。烟熏火燎,呛得眼睛都睁不开,几个小尼索性翻过后墙先逃命去了,早忘了紫檀佛像还在前院的佛堂里供着呢。她们忘了有人却没忘。慈济庵的浓烟很快引来众人灭火,他就混在灭火的人群中,趁乱潜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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