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心殿(135)
“夕月”是我娘亲的名字。
“我不是夕月。我叫铃儿,刚满十五,是如假包换的少女,不是装的。”
“不可能!”她以为我故意不承认,有些不高兴了,“我找鹘族的夕月公主可不是一天两天了。我搜集多方情报,反复确认过。二十年前鹘族被灭后,夕月公主流落凉朝,买下了这间小院,一直隐居于此。这院中再无他人,你不是夕月,谁是夕月?”她捏住我的脸皮用力拧了一下,疼得我“哎呦”了两声。“就算不是驻颜术,难保不是易容术。既然能妆成老妪,肯定也能妆成少女。你快露出真容让我瞧瞧。”
我揉揉被她拧得发红发痛的脸,委屈地说:“实话告诉你吧,夕月是我娘亲,去年过世的,你见不到了。”
她眨着眼问:“夕月公主从未婚配,哪来的女儿?你不是骗我吧?”说着又要来拧我的脸。
我跳起来躲她,嚷道:“别拧了,我给你看这个——”说着,我搬开屋角的一块地砖,从下面取出一个木盒,递给她。“这里面是我娘亲的骨灰。凉朝人看见我的红眼睛都不肯卖墓地给我,我不忍心把娘亲埋在荒地里,就一直搁在那儿。”
她狐疑地看看盒子,并不接过去,只示意我打开。我把盒子打开。她隔着一段距离,探头细看了一番,才又点点头,示意我合上。
确定我没说谎,她收起了不悦,又有点失望,自顾自坐在一张椅子上,轻摇折扇,上下打量我,过了半天开口问道:“你叫铃儿是吧?我问你,你娘亲过世前可是把她会的全教给你了?”
“应该是的。”我答。
“你娘亲还有别的亲人吗?”她问。
“应该没了。”我答。
“你父亲是谁?”她问。
“我不知道,娘亲没说。”我答。
“是鹘族人,还是凉朝人?”她追问。
“我真不知道,都有可能。”我答。
“这样也好。本来我是想等找到合适的人选后借用一下夕月公主的易容术。不过,我发现你恰是最合适的人选,我也不用另寻他人了。”她忽然笑了,斩钉截铁地说,“我要你易容成我的模样,然后跟我走,当我的替身。”她终于亮明来意。
“我不愿意。”我说。
“由不得你不愿意。”她哼了一声,对我的反抗不屑一顾。“你知道我是谁吗?告诉你,我是摄政将军蔡璧之女蔡佩环。”她骄傲地扬起下巴,准备迎接我的惊惶。
蔡璧是凉朝的“战神”。二十年前先后灭掉了北方八个部族,将凉朝的疆域拓展了一倍有余,是兴旺凉朝的第一功臣。当然,在北方部族看来,蔡璧是“死神”。鹘族就是当年被灭掉的八个部族之一。当今的凉朝皇帝算是被蔡璧一手扶植的。“摄政将军”这个头衔就是蔡璧自创的。“摄政”二字几乎等同于代皇帝掌权,“将军”之职更是蔡璧表明不肯放松兵权的意思。文武通吃,一手遮天,就是蔡璧在凉朝的真实地位。
“谁不知道摄政将军的女儿是皇后娘娘。怎么可能随随便便一个人跑到宫外?傻子才信你。”我朝她撇嘴。
“谁说我是一个人?”她拍拍手,扬声道,“出来让她瞧瞧。”
眨眼间,从屋顶、窗外、门后、床下,同时闪出四个劲装蒙面手执刀剑的侍卫,和她方才现身时一样无声无息。她抬抬手,四个侍卫又在眨眼间同时消失。
“我完全可以把你打晕了直接带走,不过我这人喜欢先礼后兵。”她说,有点儿傲慢,又有点儿慧黠。
明白了,不管她是不是真的蔡皇后,就凭她和那四个侍卫来去无声的好身手,我只能乖乖听命。“皇后娘娘无比尊贵,天天享福,为什么需要替身?难道是福气太多享用不尽,发了善心分我一点儿?”反正都要听她摆布,不如趁机插科打诨一番,看看能不能讨得些便宜。
“呵呵——”她笑了,“你们这些小老百姓的想法还真有趣。告诉你,所有的贵人都有替身,替他们去危险的地方,替他们做不想做的事。而且,替身像主人的地方各有不同,所以替身也分许多种,有的只代替声音,有的只代替笔迹,甚至有的只代替背影,每个替身都有自己的分工。我父亲有十几个替身呢,不然一个人哪有工夫料理那么多事。你想想,贵人们都手握财富与权力,恨不得整天只享乐寻欢,若没有替身,个个分身乏术,疲累不堪,岂能甘心呢?当然,这是秘密,只有替身和主人知道。现在让你知道是因为你已经是我的替身了,铃儿。”佩环拍拍我的头,像摸一只宠物狗,带着几分亲昵,“放心吧,我不会亏待你的。你可是我唯一的替身呢。”
当晚,我简单收拾了一下,锁好小院的门,跟着佩环进了宫。我心里有预感,这一走恐怕再难回来了。
我比佩环小一岁,身高和体型与她极为相似,加上发式和衣饰的遮掩,妆成她的模样并不困难。相处了一段时间,我开始学她讲话。她的声音比我纤细,我得刻意提着嗓子,不过很快就学到八分像。
眼睛的颜色是我最大的破绽,在暗处尚可遮掩,在阳光下一览无余。
“就一点办法也没有吗?”佩环问我。
“倒是有一种药粉,洒进眼睛里,可以变红色为黑色。娘亲教过我配方。不过效果只能维持三个时辰。”我犹豫着答。
佩环催我试那药粉,果然灵验。赶上佩环的嫂子进宫探她,佩环让我应付,对坐闲聊了半日都没被拆穿。佩环兴奋得手舞足蹈。
我揉着又痒又涩已经回复红色的眼睛告诉佩环:“这药粉不能常用,用多了眼睛会瞎的。”
佩环怪我不早告诉她,立刻宣布以后不许再用了。
相处久了,我发现佩环其实不坏,长了一副直肚肠。
那个我用来给人算命的签筒原本留在了小院里,佩环专门派侍卫取来给我,说:“这是你的营生,说不定哪天还用得上,你别给荒废了。”
我明白她是怕我想我娘亲,所以找个物件给我当念想。我心里领她的情,嘴上却说:“签是死的,人是活的。这条三寸不烂之舌才是我的营生。”
她呵呵笑道:“可不,你说我是蛟龙,能大展宏图呢,扯得跟真的似的。”
“你可真是闲得慌。”我损她,“都母仪天下了,还去求签算什么前程,平白耍人玩。”
“亏你也敢信口胡诌,还大方收钱,就不怕说错话圆不回去?”她笑我。
“嘿嘿,不怕不怕,有谁不觉得自己怀才不遇,该当更大的官,该赚更多的钱?错不了的。”我说。
“照你说就没有一个知足常乐之人?”她说。
“知足常乐之人是不会花钱求签的。”我说。
“哈哈,有道理!”她又像摸小狗一样拍拍我的头。
我俩正笑闹着,有宫女来传话,说皇帝陛下要过来。
这倒是桩稀罕事。我进宫快一年了,从未见过这位皇帝陛下。据佩环说,皇帝庾子潜对蔡璧这位大权独揽的摄政将军很有意见,连带着也不待见她。
“毕竟是夫妻嘛,多亲热亲热就有感情了。”我打趣她。
“庾子潜才不会让他不待见的女人怀他的孩子呢。他自己就是不受待见的妃子生的皇子,小时候吃了不少苦头,若不是我父亲鼎力扶植,他想坐上皇位是绝对不可能的。”佩环毫不在意地揭皇帝的老底。我虽是她的替身,其实只是替她搞些恶作剧。在宫里皇帝陛下都不管她,还有谁敢管她?她可以无法无天任意妄为,可也只能在后宫放肆,朝堂的事自有她夫君和她父亲去斗法,轮不到她插手。宫里的人多数心怀鬼胎,只有我这个她自己找回来的外族人是能让她放心的玩伴。
“陛下这个时辰过来,八成是要留宿了。”我对她说。
她立马不耐烦地说:“你替我应付吧。我今晚去别处躲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