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素心殿(138)

作者:悬思 阅读记录

佩环扭头看着我,泪眼婆娑,再有一瞬,我们就看不见对方了。诀别之前,我还来得及听见她对我说最后一句话。

佩环说:“铃儿,我一直想说,你的眼睛好美。”

骆贵人的故事

关于幼年,我最清晰的记忆除了饥饿就是向停云。

向停云原本不叫向停云,我也不叫骆蔼。济世堂里的孤儿们有统一的取名规矩。女孩都取花卉、景物;男孩都取树木、山川。如果有姓可以保留,没有就姓“忠”——忠于宴朝,感恩皇室。

宴朝之前是延续了一百二十多年的乱世,战事不断,人像蝗虫一样大片而无名地死去。许多没有父母的孤儿流落各地。宴朝建立后,皇帝下令在各地兴办济世堂收养无人抚育的孤儿。我和向停云都是在济世堂里长大的孤儿。我们生于何处,父母是谁,无人知晓。济世堂就是我们最初的记忆。济世堂的人会根据孤儿被送来时的样子推测孤儿的年纪,通常都不准,所以我始终弄不清自己的岁数,更不知道生日。

听济世堂的人说,向停云被送来的时候已经会走路了,只是不会说话,脖子上有个荷包,上面绣了个“向”字,于是他被取名为向榕。我是被一个骑着骆驼的人送到济世堂的,那人不会说话只会比划,指指骆驼再指指我。济世堂的人认为那人的意思是说我姓骆,于是我被取名为骆紫荆。

“反正姓什么都比姓忠好。”长大后的向停云提起济世堂,总爱说这句话。小时候在济世堂里他也说过这话,被堂师给狠打了一顿。济世堂里管教孤儿的大人就是堂师。堂师们人手一根厚实的荆条,随时会挥起来打得孩子们鬼哭狼嚎。“没爹没娘的孩子最顽劣,不严不狠是教不好的。”这是济世堂里人人认可的信条——连被打的孩子们都认可这样的信条。如果一个人从小到大都被教育要毫不犹豫地相信某件事,那他十有八九就会深信不疑。

向停云是个异类。他从来不听堂师的话,所以他总是被打得最多最狠的那个。年幼的他总是带着伤,瞪着眼看人,眼神很恶很冷。不过到了某个年纪,他忽然就变了,变得顺从,于是不再挨打。他的顺从是假装的,因为他的眼神没变。济世堂长大的孩子大多是钝钝的,只有向停云始终带着锋锐,像一把不配鞘的刀。

“如果我是尖刀,你就是软鞭——看着像绳子,其实又韧又缠人。”向停云说我。

没错,是我缠上他的。我发现他要从济世堂逃走,我缠住他,让他带我一起走。济世堂有点像监狱,是个进来容易出去难的地方。

“我一个人走都不容易,不可能再加个累赘。”他说。

“你不带我一起走,我就告诉堂师,你不仅要挨顿狠打,还会被盯得更紧,再也别想逃出去了。”我说。

“我逃是不想上战场送命。你逃什么?”济世堂不是白把孤儿们养大的。约摸超过十五岁的男丁都会被直接编入军队,送到西塞,那里的战事没完没了,每年都会死伤上万人。孤儿们没有家人牵挂,满怀忠君报恩之心,是最适合送死的。

“孤女们养大了,会被送去官坊作织工和绣工。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不过,有些并非人人都知道的,我也知道。”我说,“作织工和绣工必须勤快手巧,如果懒笨些学不好织技绣法,就会被送去当官妓。我有一双笨手我自己知道,我又不想当妓/女,被人狎/玩一辈子,只能逃跑了。”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他眯着眼打量我。

“看样子你也知道。”我不示弱地对上他的目光,讥道,“别总当自己是个聪明人。你若真聪明,就该早点开始装傻,也好少挨几顿打。”

“骆紫荆,”他用他很恶很冷的眼神刺向我,“原来我早被你盯上了,我竟没发现。”

“高调死得快,低调保平安。”我说。

“明天晚上走,找身利索的穿,什么也别带。”他说。

“什么也没有。”我说。

济世堂的最外层是一圈高墙,估计比三个人摞起来还高。孤儿们只许在内院生活玩耍,不许靠近外墙,所以我们只能远远地目测。在内院与外墙之间隔着一片空地,表面上看地里种满了花卉果蔬,其实在层层叠叠的植物茎叶掩盖下埋伏着密密麻麻的圈套。一旦有孤儿走入其中,稍不留神脚就会被套住,动弹不得。做圈套的麻绳有小孩胳膊那么粗,韧性又好,虽不至于伤人,但绝对无法徒手解开。济世堂里严格禁止孤儿们触碰锐器,连吃饭喝水的杯碗都是木头造的,所以一旦闯入空地被套牢,只能等待堂师来解困,而惩罚是绝对免不了的。那不是普通的体罚,是不死也要丢掉半条命的毒打,曾经有孤儿因此被打死。那个孩子身体瘦弱总被欺负,是饿得狠了去偷果蔬吃的。不管是谁,只要被堂师抓住,一律看作逃跑未遂。

逃跑的夜晚无星无月,好处是不容易被堂师发觉,坏处是根本看不清圈套在哪儿。我提心吊胆地穿过空地摸索到墙边,发现向停云站在空地中间一动不动,好像在朝我摆手,我看不清楚,摸索着到他身边。他的左脚被一个圈套死死地箍住了。

“怎么不小心?”我着急。

“已经很小心了,太暗看不清。解不开,怎么办?”他把声音压到最低。

四只手用尽力气也扯不断那套子。我的衣衫已经被汗水浸湿了,一半是累的,一半是吓的。拖得越久越容易被发现,夜里会有堂师出来巡视两趟。

“你一个人走吧。我再找机会。”他把缠在身上,用旧衣服撕碎了连在一起的布绳子解下来递给我,“用这个翻墙。”

我不接绳子,低下头把脸凑到他脚边,用牙齿狠命地嚼咬那圈套。

“你干嘛呢?这行不通的。”

“别出声!”我的牙根太酸,几乎没法说话了。我的牙齿很尖硬,给济世堂里企图欺负我的孤儿留下过难忘的印记。这是我身上唯一的利器。我发狠地咬,咬到嘴里尽是涩味,牙齿由酸变成木。

“松开了!”终于听见他说。

我呼出一口气,连脸都僵了。

他拉起我,我俩手脚并用,跌跌撞撞地冲到高墙之下,必须加快动作,已经能看见远处巡夜堂师的灯笼光亮了。

他把布绳子拴上石块丢出去缠上外面离墙最近的一棵树。光溜溜的高墙没有着落手脚的地方,他在前我在后,我俩一同拉住绳子往墙头上攀。因为心慌,我手上全是冷汗,没攥住布绳,攀到一半的时候径直跌落,重重摔在地上。远处的堂师似乎听见了动静,灯笼光亮靠近的速度加快了。

他已经攀上了墙头。

我朝他摆摆手。“你一个人走吧。我再找机会。”

他顺着布绳滑下来。

“我的腿摔着了,动不了。”我对他说。

“都跑到这儿了,被抓住肯定活活打死,不会再有机会逃跑了。”他把我背在身上,扯着布绳再攀一次。

黑暗中灯笼光亮越靠越近,布绳隐约发出撕裂的声音。我的心跳得快要迸裂。“要死了。”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对自己说。

终于骑在墙头上,他调整了一下姿势,用一只手搂住我,另一只手拽紧布绳,我俩一齐顺着布绳从墙的另一侧滑下去。落地的瞬间布绳彻底断裂。墙的另一侧传来堂师的喊声:“谁在那儿!有人没人?”

天亮的时候,我俩已经远离了济世堂。劫后余生,心情是欢快的,尽管又累又饿,脚步轻松得像在跳舞。我嘴角有干涸的血渍。他说,你少了一颗牙。我说,不要紧,会再长的。他手掌被勒出一条沟,像被横着切了一刀。我说,你手上的伤得包一下。他说,没事,过几天就好了。结果一直到死,我嘴里都少一颗牙,他掌上都留一道疤。

“霭霭停云,濛濛时雨。八表同昏,平路伊阻。静寄东轩,春醪独抚。良朋悠邈,搔首延伫。”不远处是一间学堂,学童们拖着长声诵书。

上一篇: 白玉扇 下一篇: 力荐河山

同类小说推荐: